葛卿敛了眉目, 脸上一片淡漠。
葛洪见王妹并没有预想中的兴奋, 而是眉心轻蹙, 知道她必定是心中不悦,只是碍着自己的面子不好发作。便开口道:“秘术之类的孤不懂,王妹可以与道长详谈。若有什么需要尽管知会, 王兄一定尽心竭力。”言毕, 走了出去,殿内只剩下葛卿和那位青衣道人。
葛卿看着眼前颇有几分风骨的道人,面色如水。
霍东来亦从容地回望过去。眸似深潭古井。他知道眼前这位不好应付, 因此早有准备,脸上的淡然却有几分是心底真实写照。不过下一刻, 他那止水般的表情便成了流水,碎了个稀里哗啦。
乾坤倒转,眼前一黑, 霍东来大头朝下,直接摔在了地上。
葛卿轻嗤一声, 转脸就走。仙气?从来不是写在脸上的。她幼时随师父学艺, 也跟着拜访过他老人家的一些朋友。修仙人行止不一,虽也不个个都似师父那样古怪, 却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而凡人眼里所谓的仙风道骨,照师父的话说,都是些不入流的江湖术士在外行走时哄骗人的花架子。像他这样的真人, 从来是不露相的。
葛卿至今也不清楚她那老不正经的师父到底是不是个“真人”。但经那老头的指点, 她对一些江湖骗术倒有几分甄别能力。之前这青衣道人说的话看似在理。她要颠转轮回让阿荇重生, 可不就是要在这茫茫宇宙生灵之海中,再次寻到那个熟悉身影?但寻人,生者是寻,亡魂也是寻,如此空泛模糊的一句话,只不过恰好跟她所需所想相契合罢了。似是而非,便是这些江湖骗子们的一贯伎俩。就算试探不成,借着此话留出的空档,他们也有余地准备下一次的说辞。
要说她刚听到那道人的一席话,并非没有一丝动心。可讽刺的是,葛卿天赋蛟血,早年又有过一些修行底子,本应是超出世俗认知的存在,却骨子里对神鬼之事有着本能的排斥。她不信天,不信命,只信她自己。因此对虚妄玄幻之词,更是保有一丝异常的警觉。
自然,信也好,不信也罢,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猜测。她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既然有怀疑,一试便知。当手触到那人身体时,一切都有了定数。葛卿分不清心里升起的那团乱糟糟的情绪到底是什么。纵使自鸣得意是她的本能,她也无心在证明这种事情上获得快慰。地上人爬起时衣料与地面摩擦的窸窣声烦得她直接想把他脑袋拧下来。算了,留着问问他知不知道师父信香燃不着的原因,答不出来再砍了也不迟。
“没有蛟珠,蛟鳞也是一样的。你身上既已生出蛟魄,想要逆天改命救回唐国公主便不是没有可能。”
霍东来心里那个悔呀,早知道魏人那么难糊弄,他就不千里迢迢地跑来响应什么集贤令了。先前的魏王虽然年轻,气度已是不凡,看似礼遇有加,言谈之中却未吐露半点所托事情的核心。这魏公主就更别说了,看上去挺娇俏一小姑娘,行事竟然如此粗野。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说她是蛟龙还真可信。母老虎都不似她这般凶猛的。就是可怜了他这把老骨头。
刚才情急之下那一喊,霍东来也是豁出去了。反正现在他的身份肯定被怀疑,照那位女魔头的性子,这小命一定是保不住了。左右都是死,就算说错了结果也再坏不到哪去。而且魏人虽然没言明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就凭他从酒肆茶馆里得来的听闻,以及在秘术界关于葛氏一族算不上秘密的传说,自己这番话也绝非妄言。
果然,在他龇着牙勉强撑开的一丝视线里,红色的身影长揖而拜,低垂的头颅完全不见之前的骄矜。
“道长恕罪,方才是在下不懂事。葛卿跪君,跪父,不跪天,仅以此拜谢道长,恳请道长看在葛卿一片真心,助我达成夙愿。”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而铿锵,整个大殿似乎都随着她的身体轻微颤抖。
“改命之事道长放心。但凡所需,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要去幽冥地府取那阎王爷的轮回印、生死簿,葛卿在所不辞。”
一直在殿外没走远的魏王听闻此言,眸光凝了凝。“上穷碧落下黄泉?轮回印?不知孤手上这王印,王妹可否也要?”手摩挲着袖底的四爪蟒纹,他轻声呢喃着。
* * *
“此事不难,王妹大可放心。另外华老那里孤替你说说看,想来那时你已引蛊入心,他老气性再大,看在你性命份上,也会出手的。”葛洪面色平和,沉稳的语调亲切地让人安心。他一贯善于处理这些人情世故,小时候她每次在交际场合与别人闹得不欢而散,都是王兄替她妥帖善后的。
“这事经不起打扰,封山自不必说,需不需要孤加派几个办事可靠的人手以便照应?”似是不放心,葛洪又补充道。
“谢王兄关心。不过不必劳烦,静室本就狭窄,人多反而嘈杂,有十五陪着我就行。”葛卿向上恭敬一礼,“另外臣妹有事请奏。”
“哦,还有什么需要的王妹尽管说。”
“我不在这段时间,雁策营大小事务,就交由韩将军处理吧。”葛卿再拜,言辞恳切。“此事本是臣妹任性,王兄如此成全,臣妹感激之余不胜惶恐。逆天之举难免凶险,且不说引蛊入心以血养鳞,就是改命后所遭的反噬怕也难以承受。若我只是个普通草民也就罢了,但葛卿毕竟是一国大将,重责在身,岂能儿戏?”
“韩枫本出身雁策,少年成名,也是难得的将帅之才。他对王兄忠心不二,若臣妹真有什么意外,王兄大可将外事托付于他。”葛卿语声平静,一如往常例行奏报军中事务。
“王妹,你……”葛洪不忍再听,焦急打断道。
“王兄不必介怀。此事尚无定数,臣妹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而已。否则葛卿为一己私情,弃社稷于不顾,弃王兄于不顾,如此不臣不肖,臣妹实难心安。”她的声音初始还有些涩,随后竟扬起脸,露出一个有些俏皮的笑。“王兄就当是卿儿再自私一回,为了减轻心中负累,方才有此一言吧。”说完再行了一礼,转身告退。
“卿儿……”
“王兄还有何事?”
望着那又转回身的红色背影,葛洪眉目微动,敛去了眼底的晦暗复杂,同时刚到嘴边的话也生生换成了:“交接的事情不忙,孤看王妹你这段时间面上总有疲色,不妨休息几日再去。”
“嗯,臣妹明白。”
这次视线里的小红点再没有回来。葛洪颓然地倒在龙椅上。“你就这么希望她去送死吗?”他自嘲道,“连一句口是心非的‘保重’,都说不出口?”
几日后,王家猎场的一处荒山石洞。
“丫头,你,你痛就叫出来呀!叫得惨些阎王嫌吵还不愿收你,搞不好能挺得久些。”华老头的话依旧毒得很,可三角眼里那擦也擦不干的水花都像是从他心底直接涌出来的。
“叫…叫得太大声会牵扯心脉,惊…惊扰到蛊虫就不好了。”
几根三寸长的银针刺下,没入穴道大半。经脉处剧烈的抽痛缓解了一些,葛卿拧紧的双眉松了松,微弱的嗓音伴着粗重的喘息,更显喑哑。
“十五,快……”命令式的声音不高,却透着急不可遏的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