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荇静静地睁大眼, 像是要把床帐顶端那朵看不见的并蒂莲望穿。
床钩已被解下, 房间里还熄了灯烛, 垂落纱帐合围出的这个四方世界,暗沉得寂静虚无。遮目的眼帘是否打开, 眼前的景象都将毫无变化。可上官荇仍固执地睁着眼,直至眼眶发涩,眉睫也未曾闪动一下。
眼前依旧一片鸿蒙,任她眉目如何清然也无济于事。上官荇同样对外物也没有兴趣, 她只是想借着这种明眼的状态,强迫自己把清醒的意识从混沌中挑拣出来。
之前她的理智已经开始萌芽,飘飘忽忽的, 总是触及到一些她宁愿沉眠的东西。幸好当时身体不得动弹,清醒的思绪时断时续,她也乐得让这些触及心底丑陋的神思自生自灭。可那些爱恨情仇的游丝便如同蒲公英的飞絮, 纵然消散, 也在心里留下根, 发出芽, 挤破了她那点自欺的奢望。
那人已经走了。在上官荇这段时间模糊的印象碎片里,还是第一次离开。零散的记忆归拢成线,许多细节尚不清楚,但一个事实已经明晰:她复生了, 是那人干的。
意识清醒以后, 五感也变得灵敏起来。齿缝间残留着些许甜味, 一丝一丝的, 说不上愉悦;喉头泛出淡淡的腥味,竟也不那么反感。她听到过几句没头没尾的只言片语,知道这甜味和腥味的来源——那人的心头血,一天三次不间断地喂到她嘴里,替她补身子的。
上官荇皱了皱眉,明眸却倔强地不肯有半分错动。收紧的肌肉牵扯到眼眶,略胀的挤压感让她微感不适。借着肉体上的酸涩,她才好用清醒的理智划破心房的坚壳,看看里面到底是坚守原则的金玉还是屈就感情的败絮。
“葛卿啊葛卿,你究竟……究竟让我怎么办?”
恨?自然是恨的。因为那人,她丧了至亲,亡了家国,失了性命。背叛爱她之人的愧疚,被所爱之人背叛的羞愤,像一把双排句,将她的灵魂反复碾揉搓扯,心哀嚎着无法自拔,最终一死解脱磨折。
爱,却也是爱过的。自她走出清冷山门,那人便用她如火的挚情将她卷进着繁华红尘。浓情蜜语,肌肤相亲,她们未曾缺乏;山盟海誓,莫逆灵犀,她们也曾拥有。只有上官荇自己知道,登上城楼决然而下的那一刻,弥漫在整个云间翻涌搅动的滔天恨意,是由何等同样的爱扭曲而成的。
该爱?该恨?相守相望。坠下城楼的一霎那,她对她的报复就已然达到目的。爱而不得,她让自己生生从对方的骨血中剥离。而轮回倒转,重活一次,自己这两世生命,那人竟从未缺席过。
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昔年七夕河灯上的小笺,她想忘了,终归,没能如愿。那人是如何让她复生的,上官荇不清楚。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明白,她对她的心。如此,她们两人之间,又是谁辜负了谁呢?
手指蜷握,感受着掌心慢慢蕴起的生命热度,上官荇知道,自己跟葛卿,这一辈子都扯不清了。
爱,是不可能的。原谅都无从谈起。可真说到恨……当年为那人的薄情着恼,痴情烦忧,亲历的心路一幕幕就在眼前。这恨,也只能在良心咬牙切齿的谴责中,一点点淡下去了。
若是她还有办法救活大哥,那自己便从此原谅,两人再不相欠。如果她不肯……算了,熬煎的心已经精疲力尽,再没有力气去恨一个人。
上官荇又皱了皱眉,顺势垂下了纤长的睫羽。眉目舒下的那一瞬,干涩的眼眶生理性地沁出几滴晶莹,像是从某个钳禁了很久的地方,松出的。
差不多就在上官荇心中释然的同一刻,一间环境清雅却气势不俗的道观内。
“道长唤葛卿前来,所谓何事?”事成之后,葛卿对霍东来的尊敬不减反增。在她看来,自己没有即刻毙命,而是在跟老天爷对着干以后还能有几年余生陪着她所爱之人,多亏了这个她曾经以为是江湖骗子的青衣道人。
“葛小友不必多礼。”因为即将说的话事关重大,霍东来也一改往日淡然的表情,眉宇间的飘逸散去,霜白的两鬓为一张肃容添了几分沉稳。
“小友可知,此次逆天改命,你付出的是何代价?”
要说的两件事都可能触到这头母蛟龙的逆鳞,但霍东来行走江湖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察颜色,观人心。以他对葛卿的了解,现在要说的事虽对常人而言难以接受,可相比于之后那件,这女魔头突然发难的可能性应该会小许多。既然两件事都非说不可,先交待这一件,恐怕还有回旋余地。
“不知。”葛卿如实回答,静待下文。
“精魂消散,永世步入轮回。”霍东来心里咬着牙,语气却还保持着等闲告知的轻淡口吻。“而且就算今生,小友也……”
“少年夭亡,不得好死?”葛卿说得轻松,嘴角甚至有微扬的弧度。
“这……小友如何得知……”话还未问出口,回答他的是一只手掌。
象牙白玉的掌心,温润的色泽令人赏心悦目,除去,那条从上至下,贯穿掌面的狰狞裂痕。
“其实不得善终这事,还有待商榷……”看到对方如此坦然,霍东来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倒也真的生出几分恻隐,顺口劝道。
“道长不必安慰了,葛卿并非没有觉悟之人。若我这样的人都能有个好结果,那所谓天威,可真就不算个什么东西了。”
“不过葛卿也有一事不明。”葛卿收回手,低头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今生这现世报道长提前告知,倒可以理解。可后世之事,葛卿又无从查证,道长何故报与我知晓。”她垂下的头看不清表情,含笑的语气也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别有深意。“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我这般,将轮回看得如此之淡的。”
霍东来也捉摸不透她现在这副样子。但对方既然已有怀疑,索性直接问出口:“听闻葛小友师从一位姓扈的仙长,敢问令师样貌如何?”
“合中身材的花白胡子老头,相貌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