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荇将碟中的蜜渍青梅放入口中, 慢慢咀嚼着。齿间还残有些许药汁的苦涩, 混着不断浸出来的酸甜, 化在口腔里,复杂难辨。
“你叫什么名字?”
收拾完毕,正欲离开的华芳脚步一顿。这是两天中, 床榻上的人头一次开口说话。
音色很好听, 让人下意识就想温和回应。华芳刚要开口,又想到葛卿临行前的嘱托,心中不免犹豫。不过很快便释然:名字这等小事, 实在太过于寻常,告诉她也无妨。
“华芳。”
声音很清甜, 还略有些稚嫩,与那张严肃的表情有些不相称。从上官荇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那两片樱唇迟疑微张, 闭上,复又轻启的全过程。如此看来, 这女子的心性也不会如同两日内表现出来的这般冷淡。
“她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头绪的一句话, 落在心知肚明的人的耳朵里,无异于捅破窗户纸后射来的那道天光。华芳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单刀直入, 与爷爷一样,她脾气不好却向来直率,并非擅长辞令之人。不说话倒还相安无事, 可一旦开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善言辞, 装傻充愣总是没错的。
上官荇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边并不存在的汁水。这个动作并不实用, 只不过是常年养出的习惯罢了。此时梅子已经下肚,齿间残留的药味尽数被清爽果香取代,舌尖还留有丝丝甘甜。上官荇开口,恬淡的语气使原本清冽的声音更轻更柔,“你也不用瞒我。这两日你照顾得不仅尽心尽力,每次服药时还会备下这样一颗梅子,若不是她,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爱吃甜食的?”
“我是医者,照顾病人是天生的本分。至于这梅子乃是我见药汤苦涩怕你难以下咽,便时常备下一颗。因着我是女子所以更细心些,有什么好奇怪的?”说着杏眼瞪圆,嘴巴也略微噘起,一副你再怀疑我索性就不给梅子吃的凌人架式。
“哦?”上官荇看着少女那张还没有完全收尖,略显圆润的脸庞,不禁起了点逗弄得心思。“这梅子的果核被整颗剔除,青梅的酸涩也被糖浆中和得恰到好处,做得很是考究。即便只是小吃食,想来一颗也价格不菲。没想到华姑娘不仅医者仁心,也有视金钱如无物的仗义侠肠。你们魏国,还真是巾帼豪杰辈出啊。”
“我们魏国民风淳朴,热情好客,男子女子都是如此。”华芳心里暗暗叫苦,都怪葛卿那该死的麻烦精,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了那么多细枝末节的林林总总。这下倒好,别人是没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却直接变成了更要命的回马枪,杀得她这个小小御医措手不及。
“这青梅经过蜜渍后果皮仍旧鲜亮,果肉脆爽并生有丝丝酒红色纹路。若我猜得没错,这应该是出自你们魏国岭西一带的贡果。”上官荇的表情似笑非笑,“看来你们魏人不仅好客,魏王也是一位与民同乐的明主。如此珍贵的王室贡品,随随便便就能分与一庶民享用。”
这梅子上官荇自是熟悉不过。当初那人为了哄她开心,衣食住行方面的新鲜花样层出不穷。这梅子她偶然尝到后说好吃,还不顾及仪态地把一整碟都吃完了。犹记得那个人也少见地搔了搔头,才又欢天喜地地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的事上去。后来她才知道,魏国王室礼制甚严,此等贡品以那人的公主身份也不能轻易享用。她深谙伴君的道理,也明白那人极重君臣之别,便再不强求。谁知那人每次进宫都会带回一大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吃完。直到有一天,她贪食过多上火起了燎泡……
去火的药方是良药,也如现在的药汤一般苦。那人看着自己因药汤苦涩而皱起的秀眉,下意识就拿了一颗梅子喂到自己口中。等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后,整个人懊丧得都快哭出来了……
口腔里淡而清甜的果香虽不至于陶醉,却也让人怡然舒心。上官荇闭起眼,身子微微后倾,理智在这种惬意的状态中慢慢伸展开来。与那人相处的点滴她还未模糊,一个可以卸下威风,以孩童面目对待自己的人,突兀阴鸷刻毒得如仇人相见。当激愤过度的心情趋于平静,理性尚存的她如何也不会相信这其中没有隐情。
这个自称华芳的女医照顾自己细心麻利,两天却未露出半点口风,想必也是得了那人指示。好在这小姑娘心防不重,自己旁敲侧击几下,应该能询问出些东西以证实心底早有几分认定的猜测。
思及此,上官荇不由多看了华芳一眼。
就这轻飘飘的一个小眼神,搅得华小御医心里那叫一个天翻地覆。平时她没少听葛卿念叨上官荇的好。什么高岭之花,温婉可人,哪里会是这样的?眼前这白衣女子除了长得让人更容易亲近些,心思之细密,言语之犀利,岂是半分好相与的?再看她看自己的眼神,那眼锋睨起来的弧度,跟葛卿那女魔头完全如出一辙。怪不得她俩会在一起,这根本就是夫妻相嘛。
华芳现在很抓狂,她早就该想到,能与那个女魔头相处的都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自己就是心态软,被葛卿难得表现出的脆弱所惑,鬼知道那家伙是不是装的?就算不是,自己趟入这趟浑水,现在也招架不住了。她华芳只是一个医生,又不是战场上的将军。既然应付不了,还是跑路吧……
“时间还早,华姑娘何不留下来陪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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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如此说,葛卿便放心了。”葛卿从石床上下来,动了动筋骨,从身到心都是一般的爽利,女将军面上轻松,语气也很轻快。
清乐看着眼前那一脸无甚所谓的人,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悦。她本性清冷严肃得偏向严苛,最看不得外人漫不经心的样子。宗内弟子见了她,无不敛容收声,上官荇冰清到冷淡的性子,也多半是拜她这位师父所赐。施术期间她除了谈起上官荇,还提及了一些关于葛卿身体的事。任何人在听闻那些话后都不会无动于衷,可这人的满脸不在乎也不似作伪。如此,只能说这人,是个无血无泪的无心之人。
这样的人,对包括自己性命在内的任何事都无所谓,又能够对自己那徒弟上多少心?
先前对此人的些许怜惜尽数转化成了对徒弟的担忧。清乐想着待此人走后自己要不要下山一趟,她实在不放心上官荇待在此人身边。幸得上天眷顾重来一次,她可不想自己最喜爱的徒弟,被同一个人再伤害一次。
静室内发出一声闷响,震断了香炉里的轻烟,也打散了清乐游移不定的思绪。
葛卿将额心与地面碰得砰砰响。“第一拜,谢大师施以援手,日后阿荇,也拜托大师多加照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