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的水滴仍兀自滴答着, 幽暗的密室却不再如之前那般空寂。或许是再没有听见水花溅落的回响, 又或许因为此时正弥漫在整个室内如有实质的威压。

上方那位终于发话了。

“小文啊, 这段时间让你手下的那群言官歇歇吧。老夫年纪大了，听不得这许多嘈杂。”声音是苍老之人特有的沙哑, 但也不显得虚弱。

刚才还急于商讨出个解决之法的文淑华仿佛被蛰了一下，倒是不再出声了。她全然不能从对方那没有语气的话里琢磨出那位的情绪。这难道是……在指摘自己这段时间做得不好？

那位认定的事，再多的辩解也是苍白。文淑华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竟隐隐沁出薄汗。

“老头子不中用了，受不了吵而已, 小文你紧张什么？”似是察觉到了对方的不安，苍老的声音补充了这么一句，随即吩咐道：

“小杨, 把那份越国军报拿给他们看看。”

越国是个岛国，与大晋版图上任何一个诸侯国都不接壤。居民世代以渔猎为生，归顺前被晋人蔑称为“东夷”。与越国离得最近的就是魏国, 两国虽不相邻却隔海相望。魏国先祖善水战, 当初分封于此便是为了抵御越人的侵扰, 加之这些年为了争夺海上资源争端不断, 两国也算是世仇了。

朝廷对底下这些诸侯国的纷争早就无力约束，可这一代的越王不知怎么改了策略。一面向中央朝廷积极纳贡表示臣服，另一边却又整充军备频繁向魏国挑衅。魏国虽国力比越国强盛，但在朝廷施压和对方神出鬼没的骚扰中, 也吃了几回暗亏。

譬如这次, 负责越国边境的水军都督裴元上表, 说原本璃水国国王遣使者携重礼来魏国表示归顺, 岂料船只中途被越国水军拦截，使者和满船的宝物被扣留不说，越国还逼迫璃水国王转而投奔他们。目前两军已经为此事交战，都督裴元说这次越军来势汹汹，似乎早有预谋。而魏军这边仓促应战，加上附近城镇遇上荒年，粮草不济，故此上表请朝廷尽快运送辎重粮草至魏越边境，逾期恐战事不利。

众人接过军报，待看完后皆是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文淑华开的口：“且不说越国到底有何图谋，便是冲这璃水国王每年答应向我大魏进贡的大量黄金和海盐，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魏王也不是昏庸无能之辈，您老令我等传阅此信究竟是何用意？还请太傅大人明示。”

“你们说，这次运送粮草，小王孙会不会去？”周通心里认定的王只有那位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枭主炀王，他口中的王孙指的就是葛卿，这点在场众人是知道的。

“老太傅也是说笑了。卿儿她堂堂一国太尉，又怎么会……”说到这，文淑华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愕地掩了口……

＊ ＊ ＊

魏王宫御书房里，葛卿手里紧紧攥着那封奏报，仿佛这样就能克止住那份喷薄欲出的抽刀冲动。奏本的绢帛已经被她扭曲得看不出形状，却仍抵消不了此刻心中翻涌狂卷的诸多复杂。

葛卿的胸膛起伏得很剧烈，连带着甲胄都发出隐隐的哗哗抖动。与之相反的，是一句几乎没有什么波澜的声音。

“王兄的意思是，让葛卿这堂堂太尉，亲自押运那区区几车粮草到边关？”

“当然不是。王妹如此大才，岂能屈就委任一粮草小官？裴元近年与越国交战屡次失利，孤这次派王妹前去，就是要代替裴元都督之职，率军与越国蛮夷一战，重振我大魏水师雄风。”葛洪面上慷慨激昂，可话里的底气始终不足，他努力拔高音调，发出的声音却更加干涩了。

“况且裴元经营东南沿海多年，水师内部均有他的势力，时日一久，难免拥兵自重……”

“裴家世代忠良，裴元性情虽然桀骜孤戾，但此人的忠诚并没有问题。王兄何时变得如此多疑了？”葛卿直视着魏王，目光锐利。话里的质问，显然别有深意。

葛洪只得暂避其锋芒，微移了目光道：“孤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比起外人，为兄自然更相信王妹你呀。”

“相信我？呵……”葛卿冷笑道，“臣妹谢王兄的信任。可王兄难道忘了，当年裴元的儿子裴庆饮酒误事触犯军规，被臣妹削鼻刺字发配凉州，最终死在那里。此事裴元一直耿耿于怀，若他真有异心，那臣妹此去……”

“王妹放心，此次你表哥韩枫也会带领他手下兵卒与你同去，若裴元抗旨不遵，也好有个照应。”葛洪说出了心中早就预想好的设计。

“韩枫和他的兵？”葛卿的笑弧肆无忌惮地扩大，“王兄还真是信任韩将军呢。”

“当然，王妹和韩将军，都是孤的左膀右臂。”

“左膀右臂？若哪天您的左膀砍了您的右臂，到时候王兄又当如何？”

“王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你我都知晓的意思。”她总算是明白了，葛洪是真想杀她。若之前王兄对自己逆天改命遭受反噬的事不闻不问，是察觉到威胁有意放任的话，那这次，就是他要主动对自己下手了。裴元也好，韩枫也罢，都是恨不得将自己生啖其肉的家伙。魏王未许给她一兵一卒，此次魏越边境之行，注定是个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