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荇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几滴生理性的眼泪划过脸颊, 流进嘴角里, 咸咸涩涩的。房间里的灯烛很昏暗, 她的眼睛还是不能见强光。东南这一带的气候与别处不同,即便在冬天,白昼的日光也明亮得让她不能久视, 于是这些婚被喜服的缝制, 她都要待到日暮西沉方才动手。
夜已经很深了,这段时间她每日仅能浅眠几个时辰,可上官荇没有丝毫抱怨, 甚至对这种状态很满足。如此她便能摒弃那些纷扰杂念,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眼前的针线上。岩流岛大捷, 大街上处处都是凯旋士兵与亲人相拥的热烈场面。城内的白幡早已换去,挂上了喜庆的彩带,可唯独, 没有那一抹她心心念念的红色。
上官荇掩住口,挡去了浮现的倦意。就那么一失神的工夫, 指尖又有尖锐的刺痛感传来。她也不去理会, 左右这段时间这种情况也出现过很多次,如今自己的十指都已经长出了薄薄的茧, 小小的针扎已很难再弄出那恼人的血迹,破坏这些乘载着她幸福的织物。
视线几番被酸涩的泪水模糊,穿针引线的动作也早就没了之前的灵巧。可上官荇还是不肯停, 或者说不敢停。东南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出征的丈夫在海上失去了音信, 未婚的妻子却仍然一针一线地裁制他们婚礼的喜服。待一切嫁妆都缝制完毕, 丈夫也奇迹般地从战场上回来了。人们都说,是妻子心中的思念化成了手中的线。硬生生把丈夫的魂魄从冥冥之中牵了回来。。
她不是没有听到风声,说此次岩流岛大捷是有人在主将船上祭天逆转风向,然而风浪倒卷之时,将船也随之倾覆……可她仍是相信,只要自己以痴情织就的双丝网针脚足够细密,那思念的千千心结就能把爱人回归的希望牢牢锁住。
上官荇把烛台举到床边,将摹好的绣样与缎被上的图案仔细比对,懊丧地放下了图纸。小葛不喜欢鸳鸯,她就在喜被上绣上龙凤呈祥。可游龙的□□她始终无法描绘得出。小葛可是复苏了血脉的蛟龙,倘若自己这龙的图案绣不好,失了诚意,小葛可能就不会那么快回来了。
这龙首她都已经绣了一个晚上了,自己可能真是累了,后面重新绣的模样还不如之前的生动。上官荇打算先小憩片刻,明天可能要重新买一些绣线,顺便再请教一下裁缝铺的老师傅。这种镂空蟠龙团纹应该怎么缝。说来也奇怪,自己从未接触过女红,织绣却学得很快,裁缝铺的老师傅夸她心思聪慧。也许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连老天都在助她早日功成,捧着亲手绣的嫁妆迎接心爱之人。
上官荇将烛台重新放回桌上,可还没等她吹灭灯芯,眼前却先一步黑了……
黑暗,似乎只有一瞬,却又永无止境。上官荇不知自己浑浑噩噩地在这片混沌中行走了多久,直到视线尽头晕出一丝光亮。可还没等她来得及靠近,那光团突然大盛,铺天盖地的将她吞噬。耳中一道微有些熟悉的嗓音,虽不大,却如无声处的惊雷般清晰可闻。
“上官公主可还记得在下?”
上官荇看着那张脸,更加确定了声音的主人,刚要点头,却更加疑惑道:“洪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到底是怎么了?”
“洪公子?”男子闻言轻笑,“原来上官公主还不知道本王的身份,看来孤这王妹可什么都没告诉你呀。”
上官荇的一双杏眼因惊疑而放大。
“虽然上官公主很快就会知晓,但出于礼节,孤还是重新介绍一下。在下葛洪,也就是如今的魏王,葛卿的王兄。”男子笑容温和,可周围过于明亮的光线,却衬的那张脸庞苍白而阴森。“之前说过,我那王妹似乎隐瞒了公主一些事情,不知上官公主可有兴趣知晓?”
“公主?不,我不是什么公主。洪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上官荇本能地赶到害怕,作势要往后退。可这混沌之中,根本无方向可言,她又能退到哪里去?
“身为王室后裔,这数典忘祖的罪责公主还是不要轻易承担得好。看在曾经同为一方诸侯的份上,孤便替那老唐王好好提点提点你这不孝之女。”男子的嘴角弯出一丝残忍,手一扬,一道无形的气劲击向上官荇。
上官荇只觉得脑中一扇薄如蝉翼的坚固闸门被打开了,里面的记忆像久未尝到血腥的洪水猛兽,疯狂撕咬拉扯着自己纤脆无力的感情神经。
王都城下,黑压压如蚁群般漫天遍野的汹涌敌军。凌空虚踏的一刻,猎猎朔风也带不走的滔天恨意,绽放成雪地里妖冶腥红的曼珠沙华。
红绡帐中,从身到心百般凌虐的欺侮羞辱,随着匕首刺入掌心撕心裂肺的剧痛,刻骨铭心到顶峰。
反目成仇,自以为清明的她要对方说出真相,换来的却是“杀妻证道”这个寒彻心扉的血腥事实。右掌心的裂纹和轻描淡写的回话,大剌剌曝露了深情爱侣表面下刀俎鱼肉的残酷现实。
至于毫无商量余地的记忆封印,以及自那以后近乎于哄骗调戏的宠爱,她不知是何原因,只是心里一阵寒似一阵的恶心。
“葛卿啊葛卿……”上官荇不禁在心里苦笑,“我上官荇究竟何德何能入了你的眼,竟值得你如此玩弄于股掌整整两世?”
这个虚幻的世界与现实其实是连通的,房间里,上官荇错了错眼珠,原本还有些困惑迷瞪的目光在面对葛洪时,已是一片冰冷漠然。
“什么话就直说。”上官荇冷冷道,“魏王此番,不会真的只是单纯为了解开封印,看我这被蒙蔽之人的笑话来的吧?”
“公主说笑了,说实话,公主这般冷静自持,真让本王刮目相看。怪不得我那王妹会如此青睐于你。”葛洪面上的笑容依旧温润。
上官荇冰锥一般的眼神冷冷刺了过去。
葛洪也被那眼锋里的冷厉弄得一怔,随即笑容如出道:“上官公主快人快语,本王也就不绕弯子了。孤这次解开公主的记忆封印,是想请公主帮一个忙。”
“什么事?”
“杀了葛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