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锋把调好的药汁放在床榻边, 背转过身去整理药箱。

刚施过针灸的葛卿披衣起身, 端起药碗呷了一口, 笑道：“华爷爷，这药有点烫哦，还有点苦。”

华锋的手上动作一顿, 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暴跳如雷地冲她吼出“长这么大了, 还不好好吃药！”、“刀枪捅个窟窿都不怕还怕烫？”诸如此类的斥责话语。老头整理药箱的动作很麻利，感觉像是有急事似的赶着离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葛卿不知是旧疾复发还是被药呛着了, 猛然咳嗽起来。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方白净的帕子，同时, 背上传来有规律的轻抚。葛卿接过帕子捂住嘴，随即眼睛很惬意地眯起：这老头不说话的时候，其实还是挺温柔的。

“哎, 这药都凉了。”咳嗽声好不容易停歇下来，葛卿再次抿了一口药, 叹息道：“还要麻烦华爷爷帮我热一热了。”

华锋眼神闪烁了几下, 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端了药碗, 生了炉火准备重新加热。

“哎，还是华爷爷你好，知道替我着想。”葛卿撇撇嘴, “芳儿那个小丫头片子年纪小不当家, 每次都要重新煮一碗新的。不知道这些药材都名贵着呢, 不是掏她的腰包，就不知道心疼。”

“如今芳儿妹妹在王宫里待的应该挺开心的。王兄向来是惯会照顾人的，宫里又有那么多历代先王收藏的名家字画……”

“咔嚓”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后，紧接着是肉体碰地的闷响。华锋再也支持不住，双膝直接跪倒下来，松树皮般的脖颈下喉头滚了两滚，哑着嗓子道：“丫头，老夫……老夫对不住你……”

“不用了，没事的。”葛卿似乎是倦了，脸向内靠着床沿。

她的声音很低，可是同在一室的华锋还是清楚听见了。在葛卿目光看不到的地方，老头的五官因惊疑而放大。

“是真的，生出蛟魄之后，原先那种对我身体有克制作用的药草已经不起作用了。倒是难为华爷爷您老远地去往南疆一趟。”葛卿嘴里说着调笑的话，语气却没有感情。

“丫头，我……”

葛卿干脆起身，让对方直视着自己那张冷漠却又无所谓的脸。“芳儿她自小父母双亡，华爷爷您本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莫说这药对我没用，就算真的有影响，从小到大，您老也不知救过我多少回了，卿儿再怎么冷血无情，也不会眼看您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更何况……自我从海上被救回来后，您就有机会对我下手。可华爷爷您并未真正伤过我的要害，这些汤药，也不过是应付王兄的交代罢了。”葛卿的头高高仰了起来，不让对方看到她眼角的晶莹，声音却越发的低沉了。“华爷爷您不必自责，这本就是迫不得已的事，再说您已经手下留情了，不是吗？”

“我这次来，是要拜托华爷爷帮我做几件事。放心，不会让华爷爷您为难的。不过是将阿荇脑中封印记忆的银针取出，以及……”

……

看对方听完自己的要求，先是惊愕，然后郑重点头的样子，葛卿笑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下面的话她本来是不该说的，因为对这样一个自己恨不起来，却又晚节不保的老头，这些话显得太不厚道。可惜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于是她弯起嘴角，玩味道：“原先华爷爷您总说，可怜我身在帝王家。殊不知在这乱世中，每个人的生命都如同飞蓬草屑，去日苦多。能生于帝王家，已经是得到上天垂青的了。”

“因为帝王家的命，只能被掌控在时局手中；而你们这些人的命，却被掌控在我们手中。”葛卿的表情仍旧很轻松，眼神里看淡世事的超然，却远超出她应有的年纪。

＊ ＊ ＊

因放下了一件大事，葛卿心里不免舒畅，回去的路上，脚步都有点轻快。

“呦，我观表妹印堂发黑，脚步虚浮，乃不祥之兆。”韩枫眯着眼，摸着下颌上并不存在的髭须，故作高深道：“表妹这几天还是不要乱跑了。即便你大限将至，要真碰上什么血光之灾，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可就不好了。”

葛卿戒备地看着他，冰冷的目光里已经有了攻击性。这些年，韩枫明里暗里地对她诅咒使坏，她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次对方不知是有意无意，确实戳中了自己的要害：虽然有心口处那奇怪的暖流暂时滋养，也改变不了自己这具身体濒临崩溃的现实。之前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天命果真还是不可违。

“哎，表妹你何必用这样看仇人似的眼光看着我。先不说大家都是亲戚，血浓于水。单凭表妹如此大才，却要英年早逝，实乃我大魏之不幸。但凡是魏国的好男儿，总不免会多垂几滴泪。”阴柔的声线哀伤婉转，似有低泣。可韩枫飞扬的眉眼里目光灼灼，哪友半分悲伤的影子？

“到底什么事，说！”葛卿也被这矫揉造作的声音，弄得有些不耐烦了。

“表妹一心为公，韩某人一向很佩服。既然表妹已经命不久矣，不如考虑为我大魏江山再添余热，也算是死得其所。”

“什么意思？”葛卿的手已经摸上了剑柄。这秋水剑也是与她有缘，竟然奇迹般地跟她一同从海上被找了回来。从那以后，自己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这个嘛，越国人的桀骜也是出了名的。攻打主岛遇上了点困难……表妹你可是我大魏水师将士心目中的‘哈玛雅’啊。若你在战场上振臂一呼，我军定然士气高涨，纵然越国如何作困兽之斗，也无济于事了。”说起战事，韩枫的声线好歹正常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依旧不怀好意。“再说，马革裹尸，不正是我们这些沙场之人的夙愿吗？”

“哼……”葛卿气极而笑，“韩枫，本将军可是记得，在岩流岛之战前，就将东南指挥权全部交付于你。如今战事失利，你作为主帅指挥不当，是不是也应该身先士卒，以死谢罪呢？”

“马革裹尸？凭什么要用本将军的命，换取你们这些无能鼠辈的逍遥快活？”

“这么说，表妹是不愿意前往战场啰？”韩枫非但没有被激怒，脸上的笑反而因为胜券在握而变得更加得意。

“原来表妹你，是想死在上官公主面前呀。”

葛卿一怔，瞬间失去的力气让她不由得倒退几步。是啊，自己成天守在阿荇身边，真到了最后一刻，可不就得死在对方眼前吗？阿荇她那么善良，就算自己于她已经是陌路人，怕也是会伤心难过的吧。

那，又何苦呢？

“本来我也是考虑到表妹在□□上的难处，才特意为你找了这么一条出路的。不过既然表妹不领情，那也休怪韩某人不客气了。”不等对方再度表态，韩枫眼神一寒，抽出腰间软剑，直袭葛卿面门。

葛卿反应也不差，秋水剑出鞘，碧绿剑身与对方银蛇似的软剑缠斗在一起。当共同的敌人消失，两人那点惺惺相惜的袍泽情谊，顷刻间就被夙怨的洪流冲击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