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 总是来得特别早。

房间里一片黑暗。那夜的情景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上官荇自己都没发觉, 她取烛台拨亮灯芯的动作有多么急促忙乱。灯烛的火焰很昏暗, 可骤然间的光线变化，还是让她的眼角迅速流淌出几滴晶莹。

在她身后进门的葛卿看清了这一切。心尖的揪痛顿时泛滥成灾，她只得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以此来缓解些许苦楚。

若不是因为自己, 阿荇的眼睛又怎会如此脆弱得让人心疼？这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这几天她不时会想，也许这一世她与上官荇的缘尽，是早就注定了的。当初她贪恋与阿荇的几年相守, 强行改变仪式。孰料阿荇化身成的魅成形后，眼睛就总是半闭着, 即便多数时是因为生理客观原因所致，也与原先她生气的模样重合。

上天向来是吝啬而严苛的，自己和阿荇的缘份, 本应该在对方复生时就尽了。强求来的这段相守，到最后, 终归是伤人伤己。自己贪心不足理应受到报应, 可阿荇呢，自始至终, 她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过错已经犯下，再也没法回头，自己能做的, 也只有尽量弥补。葛卿攥紧手心, 在心里暗暗说服自己：“没事的, 没事的。过不了多久，阿荇就能重新拥有一双正常的眼睛，再不会因那些无谓的事情而流泪……”

不过在此之前，自己还要用这双眼睛，好好看着阿荇。毕竟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爱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想到这里，她突然记起来，自上次自己前往岩流岛前线，两人就再未见过面。那夜以后，她更是连正眼看向对方的勇气都没有。明天她又要走了，在此之前，一定要珍惜所有的时间，把爱人的眉眼在心中好好描绘。

即便阿荇恼她也没有关系。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

葛卿的视线望向上官荇，却发现对方也看着她。

那人墨色的眸光平静而深沉，里面有浓郁得化不开的情绪。对方眼里的深情让上官荇有一种看不真切的惶错，她第一时间偏过脸去，淡淡道：“站在那里做什么，坐吧。”

葛卿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目光还是坦坦荡荡地落在爱人身上。

上官荇不敢再与她对视，指着对方怀里那把琴，转移话题道：“这琴有些眼熟，你哪里来的？”

“这琴原先是摔坏了的。我找到望海城里那位特别善于制琴的老师傅，央他帮我修好了。刚才就是去取来着。”葛卿把怀里的瑶琴放在桌上，“阿荇你试着弹一曲，看看是不是还跟之前一样？”她的眼神里期待中又带着不安，像是犯了错又改过后，等待长辈表扬的小孩子。

“没用了。”上官荇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把琴，“弦都断了，再怎么续上新的，也再难弹出之前的琴音了。”

“难……再续吗……”葛卿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词，喉头苦涩异常，堵得她发不出声。

上官荇见对方不说话，只是眼神直愣愣地望着那把琴，像是魔怔了似的。心里生出一丝警惕。这人自从大限将至后，性情古怪，反复无常。温柔时可以对你万般哄慰，暴虐时又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下自己根本没有与她对抗的能力，为了大局，千万不能拂了她的意，否则若引得对方狂性大发，自己必将身陷万劫不复。

“你要是想听曲子，我倒是可以给你弹。”上官荇示意对方看墙上，尽量掩饰着脸上的不自然。这把琴还是她当时为了掩人耳目特意买来的，里面藏了她准备好的匕首。

“不，不用了。我不想的。”葛卿看着墙上那把新的瑶琴，心里蓦地一慌：新琴，新情？她实在不能想象，阿荇在她身后，与别人发生新的感情纠葛。那人或许是个男子，或许也同为女子，但终归不是自己。不，不能再想了，她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但她可以阻止自己的念头。

她惶然无措的样子让上官荇越发不理解，心中大盛的戒备感让她选择了闭口不言。

沉默如期而至，上官荇怕对方在这种环境中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正想主动打破尴尬，目光却落在了葛卿腰间的秋水剑上。这剑她只远远地看过一眼，便知道是一把好剑。

上官荇不禁在心中盘算：修行时，她听师父说过，好的神兵自带锋芒，光是出招时带起的气劲就能致人死命。那人身负蛟血，百毒不侵，纵然大限将至，自己那把淬了毒/药的匕首也未必能起多大作用。但若是用这把剑……她想得是如此入神，竟忘了仇敌就在身侧。

葛卿也发现不对劲了，顺着上官荇的眼神看过去，笑道：“阿荇，你喜欢这把剑？送给你吧。”

“啊！”以为自己意图被窥破的惶恐混在叫声中，失真得厉害。

“嗯，是真的。只要你喜欢，尽可以拿去。”葛卿只当是对方不相信，索性取下秋水剑交到她手中，转而又笑道：“不过我也没想到，阿荇你竟然会喜欢刀剑这种冷冰冰的器物。”

“我……”上官荇看着手中的长剑，天青色的剑鞘和古铜色的剑柄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似宝剑隐而未发的锋芒，让人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峥嵘。

“诶……”葛卿拦住了那双抽剑的手，在对方紧张得可以算是敌意的眼神中歉然解释道，“秋水剑的剑刃太过锋锐，阿荇你没有习过剑，稍不注意就会被划伤。还是我来吧。”

捕捉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舍，葛卿想了想，又道：“要不，我教你使剑吧。”

惊诧只在杏眼里放大了一瞬，上官荇迅速点头。虽然不知那人是何用意，但既然老天给了这个机会，她自然要多学几个杀招以便能制服对方。

“来，手要这样握住剑柄……”

……

“阿荇你真厉害……学得真快。”葛卿由衷赞叹道。开始她只是想教授几个基本姿势，以免对方在赏剑把玩时误伤了自己。没想到阿荇在剑道上如此有天赋，如今的她在对上一般的歹人，已经没有问题了。

也好，这样自己将走得更加心安。

上官荇微微笑了笑，她发现，自己重活一世后，想要做的事情学得都很快。之前她们是爱侣，为了缝制两人的喜服，她的针线学得很快；现在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了枉死的亲人和自己的尊严，她的刀剑自然也学得很快。

不过饶是上官荇资质聪慧，练剑也花去了许多时辰。葛卿看了眼房间里的更漏，对依旧在比划招式的上官荇劝道：“阿荇，时间不早了，先歇息吧。左右这剑就放在你这里，想什么时候练都可以。”

“嗯。”上官荇收了剑，却未带离身边，对葛卿颔首道：“你也歇息吧。”

葛卿确实也想多待在爱人身边一会儿，在桌边倚着头坐下。

“睡床上吧，坐着又怎能休息好？”上官荇铺好床褥，已然阖眼躺下了。

“啊？！”

“上来吧，明日就要出征了，不休息好怎么行？”上官荇语气里隐约有不耐烦，就算是对着仇人，她也不习惯说谎。

葛卿不再扭捏。虽然她知道这只是对方出于基本的善意，为自己提供方便，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遐想：阿荇或许对她还是留有一丝情份的。就算真的没有，也不妨碍她在这片刻的温存中，一梦春秋。

月光很善解人意地探进来，照在上官荇净瓷般的睡颜上。葛卿舔了舔唇，目光眷恋而贪婪。今夜之后，阿荇将会知道所有的事情，自己也会奔赴战场，埋骨黄沙。再像这般静谧地看着爱人，此后就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了。

“阿荇，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只求，只求你不要忘了我。”

那个颊吻她落的很轻，一定不会惊扰到对方的。葛卿屏住呼吸，像做贼似的退到属于她的床侧。事到如今，她已不敢有大的动作，生怕自己的一个鲁莽，便打破今夜这幻梦似的如水月光。

葛卿闭上眼，逐渐有沉沉睡意袭来。朦胧中，似乎有柔软轻抚过她的背，胸口的暖流充实了了无牵挂的心，她便在这汩汩流淌的安谧中，进入了黑甜的酣眠。

上官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已经通过手指的描摹，将对方的要害部位清楚刻画在了脑海中。接下来只要对方陷入昏迷不反抗，自己都有把握能将她一击毙命。她邀对方同床，目的正是在此。不过那人真是讨厌至极，竟趁着自己熟睡再次对她图谋不轨。幸好对方接下来并无动作，否则自己真的可能冲破理智就此以命相拼。

上官荇的眼觑向葛卿的侧颜，心里不禁冷笑，那人估计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才睡得如此安然。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等到青花曲成，将其困于幻境，再动手。

上官荇不知道，自己的恨意早就化作同心蛊的暖流告知葛卿了，是对方自己身陷情网，沉溺甜蜜无法自拔。

上官荇刚要假寐小憩，身边的人动了。

“阿荇，对不起，吵到你了。”葛卿看着月光下爱人半睁开的眉眼，歉然道。

“没事，本来也睡不着。”上官荇坐起身，清冽的嗓音因倦意的低哑而带上了丝柔和，“既然你要走了，临行前，我给你弹首曲子吧。权当答谢你的赠剑之情。”

“好呀。不过……”葛卿先是不假思索地答应，然后又吞声道，“阿荇你能不能就弹我带回来的这把琴。音色不好听不要紧，我不在乎的。”纵然断了的弦再续不回之前的琴音，可当初自己送琴时的情意，总是不会变的。

“好。”上官荇无甚所谓，青花引摄人心魄，全赖其中封印的上古秘术，琴曲本身倒只是辅助。

“阿荇，我想借你这铜镜一用，梳完妆后再走。”葛卿小心把自己的那张瑶琴置于琴案上，心想这个要求对方应该不会拒绝。

上官荇拨亮灯芯的手一顿：梳妆？呵，是呀，那人不是惯爱身着盛装，立于城头俯瞰众生枯骨的吗？自己今天此举，不仅是为大哥，为自己，也是为枉死在对方手下成千上万条无辜性命讨一个公道。

“随你。”上官荇的手抚上琴面，凝神将念力灌注于指尖，拨动出第一个颤音。

灯芯上的火焰晃动了一瞬，墙壁上的人影也摇曳不定起来。

葛卿的身形一顿：这曲子的起调她太熟悉了，熟到夜夜入梦，难以断绝。这是，青花引的曲调。可是，自从阿荇记忆被封印，她就因为此曲太过伤神而从未教授过对方曲谱。

如今……

算了，此曲起调后，若中途被打断，对弹奏者神思伤害极大。现在阿荇的本体是由精神游丝凝聚成的魅，这样做对她的戕害实在是太大了。

是上天眷顾吗，没想到最后，她还能听到这首令自己魂牵梦绕的曲子。

葛卿从妆奁中取出一盒胭脂，润开一点朱红，按在唇上；拿起那把细齿犀角梳，手中青丝一挽，细细梳理起来……

三月春光，惠风和畅，熏得人几要迷醉。漫山遍野灼灼盛开的桃花，烈如火，娇多姿，素清雅，层层褪尽世间铅华。

她终是回到了这三色桃林，那阿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