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 寒尽不知年。但即便是这样, 依旧会有无声花落回荡在这幽寂空谷中。
殷红色的石榴花瓣卧在地上, 似一块凝而未干的血。扈步尘从入定中醒来,眼底一片苍凉死寂。他低头看向腰间的判官笔,指腹抚上笔端石榴花萼的断口。“清儿……”
一滴血珠从他的指腹表面滑下, 落在地上的花瓣上。娇柔的花瓣竟承载不住一颗小小血珠的力量, 顷刻间崩散成灰。
扈步尘看着地上真实存在的暗红色血迹,叹息着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白仁已经不见, 只余下一片狂暴肆虐的墨色浪海。
“告诉为师,到底是谁……谁能杀了你?谁敢杀了你!”
电闪雷鸣, 暴雨如注。山川崩碎的飞沙乱石间,层层木叶飘飞飒飒,一如天地的瑟瑟颤栗。在这万物齐喑的暗沉中, 扈步尘须发皆张,袍袖凌乱, 扬手撕裂天幕而去。
* * *
十五匆匆赶到小院时, 天还没有亮。
灰蒙蒙的雾气给周遭景物打上了一层静默的色调。此等氛围中,原本偏僻的小院理应更加沉寂, 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
十五心生警惕:洞开的院门并不能让他看清房内的情形,可习武之人异于常人的听觉, 还是让他察觉到了从里面传来的嘈杂人声。听声音, 绝对不止两个人的。主子一向对唐国的那位保护得很好, 行踪都是半公开的,又怎会让生人进入这方小院?
事情容不得他多想,十五提了口气,迈步踏进院门。
“韩将军,太尉大人她,她真……”裴元转了转僵直的眼珠,目光闪烁地看向韩枫。房间里还有几人,皆是水军的高级将领,此时也都用相同的眼神望着他。毕竟在这些人心里,韩枫是魏王亲自派遣的两名特使之一,又是此次东南督战的监军,如今出了此种事,他们自然要听这位的定夺。
韩枫被这些目光打量得很不舒服。地上的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之中,嘴角和身下的血迹都已经干涸了。左胸处的血渍尤为深沉,任谁都看得出是一击毙命的贯穿伤。可韩枫也和这些人一样,他们实在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事实。
因为她是葛卿,是身负蛟血的天之骄子,神佛难挡的战场杀神,竟如此简单轻易地倒在地上死了?
“华老先生,你来看一下。”语气飘忽的让韩枫差点都不认识自己的声音了。
一直在人群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老头哆嗦着上前,哆嗦着蹲下身,哆嗦着给已经碰过一次的身体探息把脉,哆嗦着嘴唇沙哑干涩道:“太尉大人她……确实已经去了。”说完,整个人似散了架的木偶一般瘫在地上。
十五一进来,正好听到华锋的那句话。他再顾不了那么许多,一路冲撞着上前,待看清地上人的模样后,整个人都僵住了。这个从来不曾流过泪的男人,泪水决堤而出,哗哗砸落到地上。地上的一小块血泊竟然在泪水的冲击下流动起来,然而,血泊里的人终归是不会动了。
“十五,表妹的事我们都很痛心。我韩某人发誓一定会找到真凶将其碎尸万段。眼下你主子的身后事还要处理,暂且节哀吧。”韩枫轻声唤他。
十五沉浸在绝望的呆滞中,泥塑般的身躯一动不动。
韩枫不再理会,转而看向地上的华锋,“华老,眼下最关键的是先将表妹殓葬了,您毕竟是表妹的贴身军医,这遗体便由您来……”
“殓葬?遗体?丫头她,怎么了吗?”华锋浑浊的眼球已经不能视物,只是无意识地摩擦着龟裂的唇皮。“是啊,她死了,丫头她……死了啊。”华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过来的。今夜早些时候他按照与葛卿的约定来到小院,就看到在他心中一直柔善的那位唐国公主正毫无章法地在对方眼睛上比划。想到葛卿临终前的嘱托,他也顾不上自己的惊愕,将那位唐国公主打昏后又照着葛卿之前的交代处理了后事。而后他又跟着这帮将领再次踏入这个房间,为了不泄露密密,装聋作哑了半天。
他本是耿直心善之人,待一切事情落定,心中提着的那口气放下,悲伤、愧疚以及清楚真相后的冲击似一场无情风暴,瞬间摧毁了这具年迈枯槁的身体。“是她…你…我…我们害……呃……”一口气没接上来,华锋手指着韩枫,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快,快救华老!”韩枫一边指挥属下救人,同时暗松了口气:老头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人影幢幢,脚步声,人语声,杂乱不堪。十五却在这一团乱轰轰的纷杂中,镇静了下来。他伸手,将地上的葛卿托在怀里,向床边走去。
好轻……当怀中人的重量完全置于自己双臂之上时,十五这样想着。从年少时被她一句话从鬼门关捡回来,她就是他的广厦,他的高山,他的主心骨。
没想到,主子也可以这样轻的。是啊,脱去她头上的神环,卸下她身上的重担,主子她就是一个身形瘦削的小姑娘。一个不过二九年华的如花姑娘,又会重到哪里去呢?
十五把葛卿放到床上,从他的角度看,葛卿就像是睡着了,睡容还有些娇憨。十五嘴角浮出一抹欣慰的笑,“主子是该好好休息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她又何曾像这般好好安眠过?”随即他猛地意识到,主子必然真的不在人世了,她在人前一向骄傲而从容,若非万不得已,即便是睡熟了,又怎会以这般满脸血污的狼狈样示人?
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十五抬头,让酸涩回流到心底,他怕自己的泪水弄脏了主子。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认真地擦拭葛卿脸上的血污。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生怕吵醒到对方。他爱干净,总是会备着一方手帕。可主子见不得他用这个,说一个大男人用帕子太过于娘娘腔腔,见一次就要撕一次。十五心里有酸苦的得意,这下主子应该不会骂他是榆木疙瘩了,他有时也能机灵而讨喜的。不过自己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主子待人,从来都是把温柔的真心包藏在盛气凌人的架势下,除了唐国的那位,他还没见过主子曾对谁那样外露过如水柔情。
十五手上的动作一顿,唐国的那位是主子拼死也会保护的人,如今主子不在了,那她……越来越多的疑团兀地炸开在脑海中:主子死了,唐国的那位却不见了。还有,即便主子消耗过度虚弱非常,以她的本事和戒心,又有谁真正能近得了她的身将其一剑穿心?
难道是……难道是……不,不可能的。主子怎么会被这样对待?他不能让主子被这样对待的!葛卿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得差不多了,重新明媚的绝世容颜上,那抹红唇微微上弯,浮出一丝淡然。
与心口处狰狞的腥红裂口形成鲜明对比。
十五手中的方帕掉在了地上。他很想不顾尊卑地扳住主子的肩膀,妄图摇醒她想向她确认那个自己无法承受的猜测的真实性。手刚伸到半空中,又颓然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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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元年春,从东南边境传来消息:越国都城告破,越王纳降。这场绵延在两国间长达百年的战争最终以魏军的全胜告终,魏国也一举成为东南海域说一不二的霸主。然而,本应在年节里的大梁城却没有半点喜庆的气氛。
城郊外,雁策军校场。黑甲士兵在长官的统一调令下,齐齐砍断了面前黑底红纹的雁策军旗。这是军中对阵亡将领的最高礼遇,连最早创立雁策军的那位传奇人物都没有享受过。毕竟在将士们朴实的心里,谁给他们带来荣誉,他们才对谁致以最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