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露台前落了一场雨, 上方天空浓墨似的夜色黑得更纯粹了。璀璨的星辰其大如斗, 从西北向东南, 划出一道耀眼银弧。万丈流光落在下方的黑眸里，只是一瞬，便寂灭了下去。

“陶儿, 在看什么呢？”清露台前的馆陶没有转身, 却能感觉到身后人的微笑。

“母皇，儿臣看的是，一代英才的陨落。”馆陶的话里听不出情绪。

“哦, 朕看到的却是，一个王国的灭亡。”女皇帝的语气很平静, 没入鬓发的浓眉角度略微上挑。

馆陶默然片刻，感慨道：“举一国为其同殇，我朝立朝数百年, 镇远公也算是第一人了。”

“她算不上什么英豪。”女皇帝的语气淡淡的，“莫忘了那道贯穿心口的致命伤, 是何物所致？”

馆陶当然也看过魏国线报, 当即点头奉承道：“萤火怎能与皓月争辉？还是母皇您的无形之剑厉害。”

女皇帝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漠然道：“朕的剑招再如何凌厉, 秋水剑毕竟在她手中，若非授人以柄，葛卿又何至如此？”

“陶儿你要记住, 真正的强者, 无论何时都不会把手中的利器交付出去, 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行。”

“最亲近的人，也不行吗……”馆陶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若有所思。多年以后她逼宫，面对已经失势却仍不肯放权的曌帝，脑中浮现的也是这句话。

＊ ＊ ＊

这年开春的诸侯会盟上，韩王突然上表，说已掌握到确凿证据，镇远公葛卿实乃为其堂兄葛洪所害。场间的诸侯们群情激愤，纷纷声讨起没到场的魏王来。说葛洪身为人君，竟干出弑妹这种有悖人伦天德的事，简直猪狗不如，实在不配坐上君位。天子勃然大怒，镇远公是她亲封的一等公侯，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天子威严将置于何地？遂发兵五十万，与各诸侯联军一起，共计百万之师，浩浩荡荡向魏国问罪而来。

大梁城破的那一天，一身血污的御林军统领韩枫冲进来，对殿上的葛洪急切道：“王上，京中以开辟出一条安全的小道，末将护送您离开。”他的额头上尽是被汗水和尘土凌乱的发，玄青铠上甚至还插着箭簇。

“出去……去哪？”王座上男人空洞的眼窝中有了一丝亮光，却更衬得周围密布的血丝猩红可怖。

“去东南。越国已灭，其余诸侯皆不会水战。王上先到海外暂避，日后再谋大业不迟。”韩枫的语速很快，显然时间不多了。

“越国？不正是王妹灭的吗？”

韩枫一怔，不知对方提起此事是何意。

“是啊，是她，又是她……”葛洪突然从王座上暴起，“葛卿，为什么，为什么你到死也不肯放过孤？”

他像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似的颓然倒回座椅上。“祖父当年只是把孤当做供她上位的傀儡，是她央了先王教习孤帝王之术，又将实权传位于孤。”

“即位之初，那帮老臣说孤不是正统，又是她率领雁策军围了议政殿，让登基大典得以顺利进行。”

“孤本来不想争的。她本就是嫡系正统，又觉醒了上古传承，一出生，就拥有了一切。”

“可是，可是……毕竟孤，孤才是这大魏的王啊！”葛洪双手痛苦地抵着额角，“为什么自始至终，孤的一切都还要仰仗她？王座是她给的，国祚是她保的，如今连这条退路，却也是她留下的……”

“为什么她总能高高在上？难道就因为体内的蛟血吗？那孤呢？数百个昼夜不眠的殚精竭虑，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韩枫静静地听完他说的这一切，对方那种无力的绝望，他自小也深有体会。然后他听到了一句：

“韩将军，替孤守好这大魏王城，莫要让那些宵小扰了本王的清静。”葛洪目光凝视着手中的蛟龙印玺，平静下来的神色让他重新恢复了君王不可一世的威仪。

韩枫张了张口，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他前脚刚踏入宫门前蝗蝗如雨的箭矢中，剑上的寒光还未被敌人的鲜血覆盖，身后大殿金黄的琉璃瓦上突然窜起半丈高的火苗，顷刻间覆盖了整片琼楼玉宇。湛蓝的天幕给烈焰表面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整个魏王宫在火光中燃烧成剔透，像琉璃盏中盛开的一朵红莲，绚烂而妖娆。

“不！”韩枫瞳孔猛然放大，奋身扑入火海，衣领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了，温和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魏王自毁长城，早当有此下场，你又何苦为这种人尽忠陪葬？来人啊，把少爷给我带回去。”

韩枫惊愕回头，就看见一身商人打扮的韩先悠哉游哉地看着他，嘴角还是挂着那令他厌恶的精明笑意。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字一顿干涩道：“父亲，你……”

“没错，城门是我打开的，粮草军械我也动了手脚。天子陛下已答应我韩家保有原先在魏国的产业，对长安那边的商铺也大开方便之门。”韩先点了儿子的穴道，让他直视着自己却口不能言。“枫儿，你毕竟是商人之子，如何在这乱世的夹缝中谋取最大的利益，才是你应尽的本分。好了，你母亲在家中大概也等得急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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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昔日的魏王宫每一寸砖瓦都化成了飞灰。百姓们传说是魏王失德震怒了上天，才会在这本应多雨的春季未落一滴雨水。而短短数月间，接连两个大公国的覆灭，也在各诸侯间引起了不小震动，上朝进贡日趋频繁。原本暗弱的中央政权就这样在女皇帝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下，渐渐凝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