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荇还未答话, 房门外突然传来老鸨矫揉造作的声音:
“哎呀, 大爷, 我们这位上官姑娘她不接客的,您可不能坏了规……”
话音戛然而止,从房间里飞出的东西把杜三娘一张铁嘴砸了个稀巴烂。可当她从一派头晕眼花中醒过神, 杀猪般的惨嚎还来不及出声, 嘴角的弧度却向上咧了起来,眼里哭天抢地的泪水也化作了晶莹的欣喜的光——那砸中她的,分明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南海夜明珠。杜三娘乐得合不拢嘴, 从血糊糊的牙床里漏出来的气都带着美滋滋的风。不用旁人搀扶便从地上一骨碌爬起,细心地掩上上官荇厢房的门后才满足地下了楼。
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静得可怕。
“魅?”扈步尘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上官荇“怪不得能牵动青花引里面封印的上古秘术。哼, 才未成形多久就有了如此深厚的修为,想必是杀死我徒儿后,从她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吧?”
“不, 不对。”他忽然摇头自语道,“清儿本就是重瞳子, 又有蛟目从中辅助, 按理说世上再无任何幻境能将她困住,除非……除非是她自愿。”
“说, 你到底是清儿的什么人?”扈步尘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测,厉声喝问道。
上官荇只觉得对方凌厉的眼神仿佛一具无形的枷锁,现在的她连滚动一下喉咙都困难, 更勿论发声了。然而就算她能说话, 上官荇也无心回答对方的问题, 脑中只是不断地浮现对方的那句:“除非她自愿……除非,她自愿……”
心底的酸涩泛到眼角,化成晶莹划落脸家。幻境一破,琴曲自会中断。那当初小葛是为何心甘情愿地受困呢?是留恋于幻境中的美好,还是仅仅为了,完整地再听一次青花引?
她永远无法再跟小葛一起回三色桃林了,但是曲子她是可以弹的,只要小葛不会听腻,她可以一直弹给她听。
她的手指动了,再次抚上琴面。
“能破掉老夫的束缚,倒有几分本事。可惜,你这琴曲对老夫没用。”掌风瞬间袭到。
“碎了……”上官荇看着面前四分五裂的瑶琴,愣愣道:“琴,弹不成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弹完?小葛,她明明想听的!”
扈步尘只觉灵台忽然被一阵莫名的狂乱情绪冲击,虽然只是一瞬,也让他为之一震:刚才那个恍神,对方若是有心,自己怕就要吃了暗亏。之前是他大意了,魅从某种意义上说已并非常人,一些修为高的擅长用精神攻击,更是棘手,看来自己要谨慎些了。
扈步尘突然感到有些烦躁,若不是他还有些事情要问,早就把这个害死自己徒儿的凶手碎尸万段了。正暗自掐诀,却见对方根本没有要对付他的意思。只是徒劳地试图把那些瑶琴碎片拼凑在一起。“不,不能这样的。小葛为了这双眼睛,与人争斗时差点把命都丢了。她说我为她弹了一首曲子,她也有一样东西送我。可她送了我一双完整的眼睛,却一直没有,一直没有听到整首青花引。”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明明做了这么多,却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吗?你,我,他们……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要这么对她?”
“老夫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清儿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了她?”对方语无伦次的话更加重了扈步尘心中的猜测,因为有所顾忌,他并没出手,可语气明显不耐了。
“我……我是……”上官荇其实很想回答他自己是葛卿的爱人,可对方后面的那句“为什么要杀了她?”又让她陷入无助的绝望。是啊,为什么她会对自己的爱人痛下杀手?于是讷讷不能言,只是一个劲地落泪。
“不管怎么说,终归是你杀了老夫的徒儿。”泼墨的感应不会错,葛卿的灵魂波动到此为止。扈步尘的脾气向来很不好,尤其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即便对方真的可能是他猜测的那样他也不管了,他现在急需复仇的快感来抚慰自己的丧徒之痛。“有什么苦衷,到阎王那里去哭诉吧!”
“贱人,竟敢用暗器!”扈步尘看着手中非木非石的长匣,冷哼一声双指用力。
半空中炸裂开一阵花雨,如凄美的烟火般一闪即逝。随破碎花瓣一起消散无形的,是那久违的熟悉声音。
“师父,见到这桃花,想必您也明白了。缘分天定,一切都是徒儿自愿,还请您不要为难阿荇。”
“小葛,是你吗?你在哪里?”上官荇瞬间失态,在碎落的花雨里一阵乱抓,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人转身的一片衣袂。“求求你出来,求求你让我,让我再看你一眼。”可那些被她手指碰触到的花瓣,顷刻间便化成齑粉,彻底灰飞了。
扈步尘看着掉落在地,依稀还可辨出形状的花枝,怎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那是他亲手种下的红桃,也是他亲口告诉尚是稚童的小徒弟何为“一花定情”。可令他大为不解的是,他明明算过自己徒弟的命格,这情劫她不仅能过,甚至还有助于日后的成就大道。蛟龙生性暴虐寡情,他那复苏了蛟血的小徒弟,无论如何也不该栽在情之一道上。
扈步尘自然想不到,葛卿当年为了表明自己无心王位,把本名中“清”字改成了现在的“卿”,无形中变动了命格,也就有了今日结局。
扈步尘心底叹了口气,无论事情原委,眼前这个白衣女子,他终归是杀不得了。修行之人的劫数乃是上天注定,生死道消时老天也会保留一线生机。可若斩杀造劫之人便是违逆了天道,到时他的清儿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虽如此说,扈步尘还是郁气难平。他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一言不合灭了人家整个山门的事他都干过。如今仇人在前却不能杀,一股暴戾之气正无处宣泄,忽然看见上官荇手捧着那堆碎花,像溅了满手的鲜血一般,四颗墨瞳里面是空洞的死寂。
扈步尘的眼睛眯了起来,若他看得没错,眼前这个白衣女子,其实也是深爱着自己的清儿的。还有,她的眼睛,那是清儿的眼睛,怎么能落在杀死她的人手里?
“既然清儿都那么说了,老夫就饶你不死。”扈步尘的语气里没有波澜,上官荇却从那平整的黑色面巾上莫名看到了一抹残忍。“但双瞳乃是圣贤之相,不是你这种忘恩负义的贱人能配得上的。”
“不,这是小葛留给我的最后东西了,你不能……”她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大手一点点遮蔽她所有的光明。
“不要想着自我了断。莫要在黄泉路上,脏了我那好徒儿的眼。”扈步尘冷笑一声,拂袖而去。死?他怎么可能让她死?他得让她受尽折磨地活着,好好的替他枉死的爱徒赎罪。
……
上官荇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床帐、桌椅、屏风……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样子。
她转了转眼睛,皮肤下有实质的滚动感。闭上眼再睁开,眼前景象依旧。她慌忙奔到铜镜前——果然,她的眼睛还在,而且,还能看见。唯一的不同就是原先的大小双瞳消失不见,彻底变成了普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