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黄沙, 无情刮擦过本就千疮百孔的城墙。城梁上到处是被火燎烧过的痕迹, 空气中依稀还残留着烧焦木头的味道。

上官荇只再看了一眼匾牌上那道狰狞的裂口, 匆匆转身离去。身后破败的大梁城在夕阳下叹出最后一口气，随垂死的日光一同隐入夜幕的阴翳。

脚步凌乱地碾过一道道尘埃, 脑海中始终萦绕不散的，是茶摊老板那张义愤填膺的脸：“若不是公主大人被奸人所害，我大魏何至于此？”一时间街面上似乎有无数双仇视的眼睛, 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这个害得他们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她落荒而逃到自以为熟悉的建筑前, 却被一张冰冷的封条拒之门外。守门的士兵听口音像是长安地方的人：“此地不祥，陛下已经亲自下令封禁，姑娘莫要再向前了。”

“不祥？”上官荇怔怔道：“怎么……怎么会？”

“此处府宅乃是镇远公生前所居，魏国被灭后, 常有人在附近听到鬼哭之声, 想必是那葛卿冤魂作祟。奉劝姑娘还是尽快离开，免得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上官荇胸口一窒, 小葛她那么骄傲, 是决不会干出此等装神弄鬼之事将怨气撒在无辜百姓身上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编排她？曾经给她留下美好回忆的亭台回廊就在一墙之隔的里面, 如今也不知是怎样一幅衰草连天的破败景象？她再也承受不住，夺路而奔，直到黑洞洞的城门口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上官荇竟然有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现在才意识到, 自己的罪孽原来如此深重。她不仅害死了自己的爱人, 更是令一方百姓流离失所, 沦为亡国奴。她并不用在事后摆出令人生厌的戚哀之态, 就足以让她的小葛名誉蒙尘。上官荇软倒下去，脸埋在黄土路上的沙尘里，任泪水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泞沟壑。

她没有见到那人的最后一面，不知对方在生命消逝时，那一刻止水般的平静，究竟是释怀坦然还是心灰意冷。就算能再相见，对方眼里的光是否会失了往日的绚丽多彩？一如自己眼前这个不再鲜亮的世界。

不，这不是阻止自己相见对方的借口。她要去找她的小葛，即便找回的是一颗不再有她的心，她也一定要再见到她。上官荇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

＊ ＊ ＊

人间四月天，繁花落尽时。上官荇却在这红稀绿遍的方郊尽头，觅到了一片花海。漫山遍野的花朵开满了坡地，如茵绿草倒成了点缀。上官荇从中摘下一朵，目光透过并蒂的花枝，飘渺到了远方。

“这是月光花，每当月夜子时，两朵花苞就会旋转相向在一起。等到月亮好的晚上，我们一起来看吧。”当时天公不作美，一场风雨把娇弱的花枝摧折殆尽，虽然有那天的萤火星光作为补偿，但终究成了一个遗憾。

上官荇在小径边抱着膝盖坐下，打算就这样等到天黑。现在她这双眼睛也是葛卿的眼睛，她看到了便是两人一起看到了。虽然自己不能辨清所有的颜色，但也算弥补了之前小小的遗憾。她甚至想好，今夜不行就等明天，反正自己成了魅以后不进饮食都没有关系，她可以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姑娘，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上官荇转身，并蒂的双花还在手中，“老婆婆，您找我有事？”

那卖货的老婆子本想问她需不需要一些小玩意，一见到她手里的花枝，寒暄也顾不上了，撂下挑子走近，急切劝道：“姑娘快把手中的花放下吧。这双生花专克姻缘，姑娘家是万万碰不得的。”

“双生花？”上官荇疑惑道：“这不是月光花吗？月夜时分，双花就能相向在一起的？”

“月光花？老婆子我活了这几十年，可没听说过呀。倒是一点，这两朵花枝虽然并蒂，却是背向而生，所以我们这儿的浑名称它叫‘鬼不见’，碰了这花的小夫妻最终都会离心离德，到死也都再不相见哩。”

“到死也不相见……到死也不相见……”上官荇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那老婆子再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见了。她抽出身边的秋水剑，冲进那片花海，近乎癫狂地挥舞起来，残破的花枝在半空中卷起一道旋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我们注定的结局。你不愿意信，就毁了这片花海，好让我永远也无法知道……”

“葛卿，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

“也许……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在一起的。那样……那样小葛你就不会死了，是不是？”她砍得累了，直接倒在了已经毁得面目全非的花丛中。“求求你，求求你再让我看你一眼吧，就一眼。小葛……我……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不知不觉朝阳再一次升起，其实以她如今这双眼睛，已然辨不出到底是日出还是黄昏。但就在光辉的尽头，金轮磅礴的背景下，一个身影正遥遥向她招手。面容被过于强烈的光线模糊得看不清楚，但上官荇认得那身装束，认得她腰间的佩刀，以及那熟悉的快有些恍惚的声音。“阿荇。”那人这样唤她。

上官荇眼睛一热，纵开身形，如一只扑火的蝶般奔了过去。伸出去的指尖还没触到那人袖摆，就怔住了。

“别过来！”命令似的口吻里满是焦急。

上官荇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左胸处毫无征兆地破了道口子，碧绿的剑身贯穿而过。“小葛，你怎么……”她顾不得靠得太近会被秋水剑误伤，急着向前几步。

“别过来……”声音明显带着压抑着的隐忍，“没关系的，这样……不就行了？”手握上穿透胸膛的剑尖。

上官荇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把穿透身体的那截剑身扳断，左胸处仍是湿了一片，却再没任何醒目之物提醒着那里的破口了。

“阿荇，好好活下去，等着……”哐，金属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原本就虚浮飘渺的话语。

上官荇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面前就只剩下那把已段做两截的秋水剑。“小葛，你要跟我说什么呢？”她仔细回想着之前的细节，突然以手掩面，哭得不能自已：“求求你，求求你再回过头看我一眼。我……我还是没看清你的脸……”

梦境里的自己哭得几欲昏厥，现实中的她也是衣襟尽湿。上官荇看着身边那把依旧完好的秋水剑，苦涩一笑：为什么连做梦，也不能给她一个美好的假象？再这样下去，她真怕自己会忘了对方的面容。

嗒，嗒，嗒……马蹄声由远及近。浑身如墨，四蹄如雪，昂首仰脖，踏流云分白浪，神骏如天马下凡——正是墨雪。马儿来到她面前，嘶鸣一声示意她坐上来。

“墨雪，真的是你？太好了，这么多年，只有你是没有变过的……”上官荇脸埋在墨雪的脖颈处，眼泪打湿了它银白色的鬃毛。的确，在她颜色尽失的眼里，马儿黑白分明的身姿依旧鲜明。

墨雪可不知道对方这样的想法，微微抖了抖被上官荇搂住的脖子，轻嘶了一声再次提醒她上去。

“你是来带我去找她的吗？好，我这就随你一起。”

＊ ＊ ＊

碧蓝色的水波一浪卷着一浪，拍碎在白色岸边。望着浩浩汤汤的淇南河，看着脚下遍地的白色石子，上官荇哪能再想不起来。她如珍宝般捧起一堆白色石子，脸颊轻擦过石头粗糙的表面，温柔的就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爱人。“小葛，我终于要找到你了。再等等，等着我找到那颗石头。”魏国传说，每个葛家子孙若留有执念，便会化作淇南河边一颗发热的白色石头。这事葛卿是不会骗她的，那人向来不敢在祖宗面前说谎。

一颗，两颗，三颗……上官荇一边捡着石头，一边用掌心感受着石头的温度，那些冰冷的石块都被她丢进了淇南河里。岸上的白色石子很多，要从中找到那颗温热的石头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上官荇无所畏惧，反正她有漫长的生命，只要坚持不懈地找，一定能找到属于爱人的那块温热石头。

一颗，两颗，三颗……上官荇仍重复着捡石头扔石头的动作，面前罩下一片阴影，挡住了她的路。上官荇刚抬头，下巴就被两根冰凉的手指捏住。她望进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里面的东西太过复杂浓郁，她看不懂，但还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这不是你的眼睛。”紫发女子绿眼睛里的光冰冷得让她想起了通体碧透的秋水剑。“小家伙的眼睛怎么会在你身上？”

“难道，难道是你杀了她？”凄厉的尖叫刺痛耳膜直击灵魂，有那么一刹那，上官荇怀疑自己就要失聪了。“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天小家伙身边的白衣小贱人，叫什么上官的对吧？”任嫣涵气得跺脚，“果然是你。那个臭道士说的没有错，叫她小心你。信我都给她送到了，那小家伙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不，不对。”任嫣涵忽又自言自语道，“小家伙在凡人里算是顶厉害的了，又怎么会被你这样一只刚成形的魅杀死？哦，我明白了。”任嫣涵恍然道，语气里尽是咬牙切齿。“看小家伙对你那一直以来的维护样，一定，一定是她故意放水让你杀死的。是不是？”

上官荇喉咙被她掐住，意识已然不清。听闻此话，愧悔的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落。

任嫣涵却无心理会那么多，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怨念中。“凭什么，凭什么小家伙就中意她？她哪有我长得好看，她哪有我那么厉害，她哪有……”

“够了，给我起来。拔/出你的剑跟我战一场。”任嫣涵松手，指着倒在地上气息奄奄的上官荇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害得小家伙彻底消失的凶手，究竟有何本事？”

“彻底消失？”上官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陡然站了起来，厉声反驳道：“不会的，小葛她不会彻底消失的。这些石头……”她指着脚下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子，“这些石头里有一颗就是小葛的执念化成的，只要我找到它，小葛就能回来。”

“执念？你还有脸提小家伙的执念？”任嫣涵绿眼睛里多了不一样的颜色，如果上官荇的眼睛还正常，就能发现那些都是红通通的血丝。“若不是你是一只魅，小家伙又何至于此？你可知魅这种东西，专靠吸/食精神游丝而修炼。如今小家伙的眼睛到了你手里，她最后残存的那点魂魄执念也早就被你吸/食殆尽了。”

“不，不是这样的。”上官荇不知怎的就拔/出了秋水剑，剑尖直刺对方咽喉，“你胡说，小葛她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见我的。”声音很坚定，握剑的手却不断在发着抖。她想起了那个双生花的传说。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惜你是看不到了。”任嫣涵的声音突然变得妖媚起来，听的上官荇心里一阵发麻。“只要你死，我就有办法让小家伙回来……”

她的声音是如此魅惑，上官荇的手却反而不抖了，剑尖甚至还向前抵进了几分。无论对方的话是否真实，她都不会有所动摇：她此生所愿，无非就是亲眼再见到葛卿一面，在此之前，自己决不能退缩。

然而无论她决心多么坚定，终归抵抗不了现实的残酷。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紫发女子就这么轻轻一拨，秋水剑应声碎成了两截。

“完了……”上官荇看着不断在眼前欺近的大脸，心里升起无力的绝望。但她没有闭上眼。就算输，也不能输了气势。自己是被小葛用生命换回来的，却让她多次蒙羞。但这一次，她不想后退，也不想输。

上官荇睁大了眼，像一个真正的勇士那样，直面着自己的死亡。

“眼睛……就是这样的眼睛……”任嫣涵的绿眼睛突然泛上了湿气，与调也缠绵痴情起来：“魏小公子，你可知奴家，奴家等着你这样正眼看我，盼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