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坐在钢琴上的少女晃着双腿,悠哉地摆动着脑袋,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你们是为了陈可的事情来的?”她说话的时候,一阵微风吹入了琴房。
“对,”叶瞻也以微笑回应她,“想问问你,是否知道一些内情。” 他用了肯定的语气,同时略带期望的眼神。
“我知道的可多了,你想听哪一个?”那少女笑嘻嘻地说,“我在这间琴房里呆了好几年,从这里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不少平时没人注意的事。有一回,前任副校长的妻子出车祸了,第二天他就在旁边那条路上深情地告白别人。结果一块不知道哪儿来的砖块恰巧砸在他脑袋上……哈哈哈,说不定是他妻子丢的。”
她像谈论茶余饭后的笑话一般语气轻快,却忽然扭头看着顾昭言:“咦,你不觉得好笑吗?”
顾昭言闻言,眼神一凛,手指微微蜷曲起来。
叶瞻笑眯眯地接过话茬:“因为我们听过一个更好笑的。”
少女一听,眼睛里露出惊喜,偏着脑袋看着他:“那你快说给我听听。”
“那不行,这个笑话实在是太好笑了,不能随便说给别人。知道的人太多,就不好了。”叶瞻眯起眼睛,仿佛真的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不住上扬。
“那你要什么条件?”少女嘟起嘴。
叶瞻勾起嘴角:“你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作为交换。”
少女仔细想了想,点点头:“那好吧,不过我的秘密有很多。”
叶瞻直视着她的眼睛:“四月三日凌晨一点到三点,你在樱花路上,见过一个人吗?”
“诶,”少女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那天在樱花路啊?”
叶瞻指了指正在熟睡的妙璇:“她告诉我的。”
少女的眼神在一瞬间暗了下去,她的脸上却还挂着可爱的笑容:“那你觉得,我见过谁呢?”
“妙璇的老师,”叶瞻慢慢地说,“以及你的老师,陈可。”
听见那个名字,少女浑身抖了一下。然后,她耷拉下脑袋,周身那种灵动的空气开始消散,转为令人压抑的气氛。
整个琴房像是被与外部世界隔离了一般,连方才夕阳的色彩也暗淡了下来。
叶瞻看着她沉默了许久,轻声叫她的名字:“……齐虹洁,是你吗?”
少女听见他的话,再次抬起头,一双灵动的眼睛此时已经全部变为诡异的黑色。突然,她爆发出“咯咯”的笑声,且笑声越来越大,在琴房里来回穿梭。
叶瞻刚想上前一步,被顾昭言伸手挡在了身后。他神情冷峻,看向前方的眼神带着戒备。
“对,”那变化后的少女停下笑声,直直地对着他们二人,“我就是齐虹洁。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知道了,但也没关系,反正……”
她正说着,忽然如疾风骤雨般向他们二人冲来。
电光火石一瞬间,顾昭言的右手上出现了一把发着白色亮光的剑,只是两头都被光所模糊,不见剑柄。
就在那剑快要穿透少女的身躯时,顾昭言察觉不对,那分明只是一个影子。
而叶瞻的眼睛里,看见了那少女伸来的手。
在肌肤碰触到灵体的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掉入了另一个世界。
——无数的画面,和声音,都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他的胸腔里涌起了和两天前的那个夜晚一样的情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它汹涌澎湃,几乎要溢了出来。
叶瞻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如同在迷雾里寻找,开始时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渐渐地,他看见了清晰的场景。
叶瞻意识到,他正在进入齐虹洁的记忆。透过她的眼睛,他看见她在少年班时学习的情景,看见她与家人站在瑚城大学的门口拍照。那一年,她十五岁。
他亦看见,她年少懵懂,陷入爱河,恋慕上了自己的老师——一个教她弹钢琴的老师。齐虹洁的专业是物理,却也对音乐充满了热忱。她崇敬着那个在音乐领域颇有造诣的前辈,渐渐地,在对方的引导下,崇敬变了滋味。
她曾有过甜蜜的时刻,甚至连欺骗也是甜蜜的。她天真固执,一往无前,直到那个人以冷漠的口吻告诉她,到此为止吧。她试图挽留,却被狠心抛下,仿佛那人是从这样残忍的抛弃中获取快感。她无法控制地、一遍一遍地想起,那个人是如何在耳边讲贝多芬的奏鸣曲、讲瓦格纳的歌剧,讲这世界上最美的旋律,就像他发誓过的他的爱一样。
最后,她在遗书上写道:“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恨他,还是爱他。”
在那一刻,叶瞻终于知道了那种澎湃的、在他脑海中引起强烈共鸣的情绪是什么了。那是悲伤,是明知不可挽留却要挽留,是深陷泥潭时极力挣扎,是黑暗来临时无法逃脱,只能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悲伤。
她明明还有所眷恋。
当叶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夕阳已尽,一室昏暗。唯有窗外的路灯洒进一点光,让他借着光看见仍然沉睡着的妙璇,和一旁半躺着的齐虹洁。
叶瞻想撑一下旁边时,却发觉手感不对,是个人。
那人说:“你醒了。”
他才发现自己靠在顾昭言身上,怪不得感觉不到冷。
叶瞻揉了揉眼睛,轻声说:“抱歉。”
齐虹洁靠在墙边,窗外的光将她的脸照得惨白。她之前周身的光化为疑似尘埃的颗粒,漂浮在空中。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眼神呆滞,一言不发。
“我不明白,”叶瞻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一屋子沉寂,“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齐虹洁沉默着看着窗外,没有立刻回答。
在叶瞻以为她不会说的时候,忽然听见了她的声音:“我死的时候,也是在四月。或许是因为怨气太重,灵魂寄在了离我宿舍楼最近的一棵樱花树上。起初,我能听见那棵树跟我说话,后来,就听不见了。好像我已经和那棵树融为一体了。巧合的是,一年后,他从那棵树上折了一段树枝。”
“所以,你从那个时候起,就想好了要报复他吗?”叶瞻问。
“当然不是,”齐虹洁缓缓说,晶莹的液体从她的眼眶滑落,落入空气中化为乌有,“我那时明白,我仍然爱他。无论他对我做了什么,无论我内心的恨有多强烈,我都是爱他的。”
她的语气紧接着温柔了起来:“直到,我看见了妙璇。她和当年的我,几乎一模一样。不,我怎么说也是少年班来的,十五六岁的时候,认知能力也算还行。她不一样,她还太小了。她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齐虹洁看向沉睡着的妙璇,那长如海藻的头发在微风里晃起波浪。
“而我,终于知道了,在那个人心里,这根本不是爱。仅仅是,为了宣泄他成人世界里得不到的满足感,而报复在了他人身上。我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妙璇让我看到了真实,和另一种生命的可能。但是都被毁掉了……”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我想救救她,她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所以你杀了陈可?”顾昭言冷冷地问道。
“对,我并不后悔,”笑容浮现在齐虹洁美丽的脸庞上,但不知怎的,她意识到顾昭言并不是在质问她的犯罪,“我知道,妖怪杀了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做这件事,无论什么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哪怕是灰飞烟灭,永世不入轮回?”顾昭言说。
她忽然轻轻地、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还有比活着更痛苦的事吗?我宁愿,永远没有下一次。”
“不过,顾少爷,”她看向顾昭言,“归墟之境仍然封闭,你要将我送去哪里呢?”
顾昭言摊开右手,凭空浮现出了一本书:“在归墟之境打开之前,只好先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