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晖是个小国,一个活的十分憋屈的小国。
它南边是刚刚大一统准备北上的魏国,北边是大漠里觊觎南下的日氏部族,除了名字起的稍稍大气点,和哪边比起来都是巴掌大似的地方。
南边魏国和北边日氏部族双方皆是虎视眈眈,可中原如今兵强马壮,大漠骑兵骁勇善战,要真说起开战,却是谁也不敢先动大晖去探对方的虚实。
这巴掌似的一个小国,就这样活成了个等待开战的分界线。大晖王族整日里提心吊胆,大佛从东到西不知道建了多少座。
可大晖虽是信佛的人越来越多,不信佛的却也依旧数不过来,平民百姓心惊胆战久了,个个都突然生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气魄。
大晖南边新落一座佛像,北边就能开张十间酒馆,可偏偏两边也都通透的很,不信佛的敬着佛,信佛的渡着不信佛。
而在这不怕死不畏生的气魄里,十年里又拔苗似的兴起了个不要命的买卖——走镖。
这镖的路线往往是从魏国到大漠,走的是自己开的险路,运的是丝锦、玉器、茶叶、偶尔也接着护人护银两的活计。
要是逢着运气好接上一笔大点的,只需走上一两个多月,一年的生计就都有了着落。
大晖起的镖局虽多,名头响亮的却不过只三四家。
边境的镖局里最有名的数得上扶安镖局,而扶安镖局所处的千明道上,比镖局名声更响亮的却是镖局小公子江斟的名字。
那种长青藤里忽长出个歪瓜裂枣的响亮。
这歪瓜三岁时偷了他爹传了百年的剑谱丢进了灶里,五岁时千明道上有一半的人想打断他的腿,十岁跟着他爹第一次护镖,走出不过二十里,当日傍晚将人家雇主的小女儿骗回了千明街。
他道上这个师叔,那个师伯,个个也算是义薄云天的人,却不知道从哪里无师自通了一堆翻天覆地的本事。
他娘亲因难产早早的过了世,是他爹江旭日一个人把镖局连着他这混蛋玩意儿养起来。
却没想到这玩意儿除了相貌,脾气没有一点像他那性格温良的娘亲。
可每次这混蛋玩意儿做错了事,江旭日的巴掌都抡到了他面前,看着那张和他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又叹着气硬生生给收回来。
江斟心里也清楚他爹舍不得打他,每日里更是十八般武艺造作,颇有一股不把他爹气的吹胡子瞪眼誓不罢休的气势。
如今这孩子眨眼长到了十六岁,依旧是别人见着都得绕着走的混蛋玩意儿。
七月末依旧是热的时候,江斟穿着一身浅色的衣服端着个小碗,坐在自家门口那片阴凉里吃桃子。
那双都说随他娘亲的圆眼睛,此时微微向下看着手里的东西,睫毛生的分外的长,自成了一条细长的眼线,在最末处轻轻一提,勾出些许莫名的深情来。
这双眼睛,看着太温太善,像是哪家最爱行侠仗义的小侠客,江斟向来不喜欢。
还好从他爹那唯一得来的高鼻梁,硬生生的把他的脸从大善之辈里拉了回来。
高是高,却有一个小小的驼峰,加上唇生的薄,倒也勉强凑出个冷模冷样的脸。
他手里的桃是院里陆伯早削好了皮的,左手里拿着一个小帕子托着桃,防止汁水溅到自己身上。
虽说有帕子隔着,可没了皮的桃子却还是滑溜溜的,他还没吃上几口,手里一个没拿稳,猛的给掉在了地上,咕噜噜的滚到了路中间。
粉色的桃肉上瞬间裹了一层灰。
江斟拧巴的盯着那桃子看了一会儿,最终忍不了的把手里的帕子扔在了上面。
老话说,这叫眼不见心为净。
他扔完刚准备转身进屋,一抬头却突然看见了个面生的人。
五十多岁上下,头发白了大半,提着个小破剑像个竹竿精一样。
千明街上有镖局,又是在边境一带,人来人往面生的人向来多。
可这老来还带着股仙风的却实在不多,他对这竹竿仙本没什么大兴趣,垂眸却瞥见了这竹竿精手里的破剑,让他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江斟的拳脚功夫按照他爹的话说,也就堪堪能和螃蟹打个平手,可他自小却喜欢琢磨些刀枪武器,虽说不精,倒也能分辨个大概。
比如最简单的: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像是这竹竿精手里的断刃,即便是断了一截,也能看出一个叫嚣似的不凡。
江斟看着他宽大的绿色袖子,像是随时能从里面吹出什么仙气,他想也没想的站起身,跟在了竹竿精的身后。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猛的抓了回去。
这一块儿能这么提着他领子的,江斟想到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他颇无奈的看了那竹竿精走远的背影:“欸,爹,衣服贵着呢,别揪坏了。”
江旭日本来正准备去镖局,结果刚出门就看见他这儿子,用着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的样子,跟在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身后。
江旭日差点大早上就想把这玩意儿给打一顿:“你是早上又吃了豹子胆吗?什么人都跟?”
江斟没皮没脸的顺着他爹的话应下来:“巧了,我早上还真喝了杯忍冬蛇胆什么玩意的清火。”
张嘴十句有九句听不出来真假。
江旭日咬牙切齿的松开他的衣领:“你给我回去老实呆着,少给我去招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行吧,不送。”
他语气倒听着还挺诚恳,乍听还带着点委屈的意思?
江旭日十几年前还不是一点就着的性子,现在每日里都觉得自己的头又被气大了一圈,可真打吧,又下不去手,只能握紧拳头转身去往镖局走。
江斟看着他爹走远,自己心里被那断刃勾起的痒,却迟迟消散不下去。
那刀刃的断口看着极薄,面上像是南方名匠喜欢的那种纹路——繁且细,七旋八转的形成了个怪诞的图案。
他好像在哪本书里见过那个图案,却又怎么都想不出什么头绪,一转身匆忙的想回到他屋子里去翻兵器书。
别的镖局陆陆续续都像是建成了门派,独他爹舍不得和他娘住过的地方,依旧住在这说大不大说小的宅子里。
江斟绕着走廊一圈,走回自己的房间,只是等翻完了架子上的两排书,依旧没翻出个所以然来。
最像的花纹也不过像了三成,更别提刀身和工艺。
这把断刃他心里一梗便梗了三天,等他好不容易在赌坊里败完了五百两,心里的痒才消散了不少。
可缘分二字,还真是不好说个头绪来,江斟也料不到竟能在一家新开的打铁铺里,猛的看见了那穿的绿油油的竹竿精。
江斟本是拿着包冰窖刚取出来的糕点,在道上瞎溜达,他自认为这个岁数,除了溜达实在也找不出来别的事能做。
这突如其来又惊天动地的一眼,看的他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他虽是爱闹了些,可自小依旧也是被一群人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精贵着养了这么些年。
夏日里温度本来就高,铁铺里还能看见飘着的热气,这要是进去呆一会儿,恐怕能直接融在屋子里。
江斟心里翻来覆去,最终只涌出一个烦字。
这么多家玉器店酒馆不愿意开,来这儿开一家打铁铺?
江斟在街上左右踱了几步,直到那图案又一次克制不住的冲进了脑海,他吐了一口浊气,赴刑场似的咬牙走到了铁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