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便能看见那应该是脑子不好的竹竿精。
正三伏天里，竹竿精坐在铸铁炉边捧着本书看，听见了动静连头也没抬：“想打个什么物件？”
江斟逼着自己又往里面迈了一步，里面的蒸汽瞬间把他团团围住，让他的额头落了一大颗汗：“这什么都打吗？”
热是实打实的热，可里面却几乎看不见什么铁屑，坐在火炉边的老人依旧干干净净一身青色长衫。
陈延听着门口这人的声音撑死不过十几岁，撇撇嘴道：“天打不出，地也打不出，往隔壁多走几步，有个卖甜糕的摊。”
“剑打吗？”江斟问。
陈延拿着书的手轻微顿了一下，侧过头来看说话的这个孩子。
一脸英勇就义的模样。
他仔细看了眼，发现这是前几日连步子轻重都不知道藏，就跟过他几步的那个。
十几岁的个子刚刚抽出来，一身细皮嫩肉的，眼神极清又极亮，一看就是没吃过什么苦。
他收回自己的视线，接着看自己手里的书说：“不打，那得要专门铸剑的人做。”
江斟环视了铁铺一圈，中间炉里的火依旧燃着，像是要把这儿也烧成一个更大的炉。
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副在铁板上凿刻的字——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
他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句，破天荒礼貌的问了句：“不知老伯如何称呼？”
陈延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满脸写着懒得搭理他。
屋子里的热度越升越高，江斟额头的上的汗也越落越多，他一手拿着糕点，一手艰难的从袖子里拿出块方帕，轻轻的将额头上的汗珠擦净。
可椅子上的竹竿精贴着火炉，浑身却依旧是清清爽爽的，连薄汗都不曾出一点。
江斟疑惑的皱起眉头，最终实话实说：“我前几日看见过老伯一面。”
这句陈延倒是愿意赏脸接了话：“还跟了我几步不是？”
他这句话本意在损这小娃，可抬头见这小娃却是一脸……被夸了的样子？
“那……老伯前几日手里的断刃原是何剑？”江斟又逼着自己往前一步，“铸剑的人又是谁？”
这话说的实在是直接，一点都不知道遮掩。
陈延的食指轻敲了一下书页：“什么断刃？小娃子你莫是眼花了？”
这句话语气十分的不客气，在这滚热的地方，眼神却像是一根根冰锥似的扎人肺腑。
可江斟是谁？
是被他爹成天想扔池子里的人，这眼神就像是江旭日指着他说混蛋玩意儿，丝毫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
于是他不仅没有“见坏就收”，反而咬着下唇，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看的陈延以为他下一秒就要说出“你开个价？”。
“你莫唬我，我回去翻了两宿的书，也没发现那样的剑纹，敢问可是老伯亲自所造？”
说着往嘴里放了一块糕点。
陈延本以为他瞪几眼能把这人瞪出去，谁料到这孩子不仅没出去，还能笑盈盈的问他这个。
他来这儿是身不由己，开打铁铺也是身不由己。外面世道一浪接着一浪，却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个心如此大的孩子。
“是不是我，与你这黄毛小儿何干？”
江斟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不是的话，那我就跟老伯要个价。”
得，这句话还是出来了，听的陈延伸手就想要赶人。
只他手刚伸出去，眼前的小娃却忽然又接了一句：“要是的话，我就磕个头拜个师父。”
“……”
这是哪个地方的习俗？
江斟倒不是说什么玩笑话，他想要那把断刃，刚才那几句话说下来，他再不精明也知道对方也不是缺钱的人，更何况他还是顶顶精明的人，只好另辟蹊径试着踩一条新路来。
加上他心思一向是天南海北的跳的极快，自己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可陈延一个半百的人，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他颇有些吃惊的看着这小娃儿，却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现在这世道拜师父都是这样就拜了吗？
“小娃儿，你知道什么叫男儿膝下有黄金吗？”
这话给谁说都带着瞧不起的意思了，脾气大的怕是要当场打起来。
江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心比天还大：“我浑身上下可不缺那点黄金。”
他说着轻轻笑了一下，露出颗尖利的小虎牙：“当跪则跪嘛。”
陈延活了大半辈子，不要脸的见的不少，南边陆家刚出了一个脸比天大的，北边杨家还有个天天叫嚷着北上去攻打日氏的老家伙，可这么小就开始不要脸的实在是数不出来几个。
这一会儿江斟被屋子热的浑身都开始冒汗，眼睛里都被蒸出一层水汽来，话里带了几分炎热带来的焦躁：“再说这样的刃，要真是你造出来的，别说是磕一个头，就是磕十个百个也是我赚了。”
陈延冷冰冰的吐出四个字：“狂口小儿。”
江斟依旧听不出好坏，美滋滋的将这句话收了下来：“你提着那断刃，一路上有谁看出了个名堂来？”
陈延心里想着那是因为旁人个个都长了脑子，知道不认识的人不能多看，可又不想没完没了的和一个孩子掰扯这些东西。
“老生不收徒儿，那断刃也不过是坟地里随处捡的东西，哪里值得……”他语气不善的说到这儿，可抬头却看见江斟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在这轻微的停顿了一下。
江斟的那双眼睛不知道替他免了多少打，如今竟还是有用。
看的陈延的话生硬的转成了一句叮嘱，“年纪轻轻，少碰凶器，易折寿。”
江斟想也没想回了他八个字：“我福与天齐，任他折。”
福与天齐，认他折？这话倒也只有这岁数的人能说的出口，陈延今天算是开了眼界，知晓了少年轻狂最狂的能狂到哪里。
也算是明白今日靠说话是逼不走这小娃，他上下打量了眼江斟：从头发到鞋子没一处都挑不出半天不仔细的地方，手里还拿着块随身带着的手帕。
陈延利落的舍弃了自己一身仙气，起身从角落拿出一个扫把来。
江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方二话不说的往他这边挥了过来：“出去，出去，别扰了我生意。”
这一挥手，各种灰屑像雪花一样簌簌的落下来，江斟的脸色瞬间难看的厉害：“衣服，脏！”
这扫把简直像是按住了他的七寸，夺命似的逼着他往后退。
陈延唇角勾出一个得逞的笑：“走不走！”
他们这一打一退，动静实在不小，正走在街上的人纷纷看了过来，正准备凑个热闹，等一看清是他，又立刻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