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从急救室出来的时候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像是稍微放松了一点,脱下白大衣搭在胳膊上,里面的t恤几乎被汗水浸透了,额头上还有未擦去的汗珠,他的眼睛很红,眼神有些飘忽不定,长长的睫毛上像是沾了雾水,它们随着眼睛的轻微颤抖而闪动,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他的脸颊上,那闪动的雾水就变成了金色的小星星。他特意用凉水冲了冲手,甩了两下,把前额的头发由前向后撸了一把,然后一屁股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咬了咬嘴唇,看着门口发起了呆。
其他的医护人员陆续从急救室走出来,姚欣看着空荡荡的走廊问:“哎?白主任,遗体都收拾好了,家属呢?还没到!!?”
“白主任?白老师?老白?!”见白泽一个人坐着不动,也不吭声,于是她再次提高音量,用她那几乎能和女高音歌唱家媲美的大嗓门喊到:“老!!白!!”。
…
…
五秒钟过后…
“哦。”白泽这才茫茫然的看过来,那沮丧的表情像极了…兔斯基。
唐锦枫正低着头擦着手慢悠悠的往外走,冷不丁就听见这嗓子“嚎叫”,吓得他一哆嗦,那个名字让他的心脏提溜到了嗓子眼。
只见他一个箭步就冲到了白泽身边,焦急的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你怎么了?”可他却没啥反应,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唐锦枫一下子就明白了: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上身被捅了整整三十多刀,刀口参差不齐,却刀刀致命,整个科室的骨干齐齐上阵,竭尽全力都没能挽回这条命,虽然在外人看来,白泽无疑是有着临危不乱、坚不可摧等等等等一个医生所具备的最好的品格,可他也有脆弱的一面,心地仁慈,此时的白泽肯定是难过极了。于是又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没,没事啊,刘思家属怎么还没到?姚欣,你快再想办法通知一下她家属。”白泽一眨眼,又恢复了以往平静的神态。
唐锦枫安慰的捏捏他的肩膀,对其他人说:“我今天上下午班,正好陪白老师等着病人家属,你们先去忙吧。”随后在他身边坐下来。
一直以来,他都对白泽都抱着这样一种思想:像白泽这样的人,就应该放在手心里捧着供着,谁也不应该让他伤心难过——这位年轻的科室主任,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对谁都彬彬有礼,只要同他在一起跟他说说话,就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翩翩君子,身上度上了金色光环。并且每次见到他,唐锦枫都能感到心情愉快。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觉得用来形容白泽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老头儿也好,苦闷的年轻人也好,只要跟他随便聊聊,就会变得跟他一样平静。谁同他谈过话,看到他说每句话时现出的小小笑容和不断露出的皓齿,谁就会觉得自己今天特别讨人喜爱。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现在的白泽不开心了,所以他也跟着不开心了。
他在身上一通乱摸,终于从裤兜里摸出一张被揉成球的纸,他把它小心的展开,在腿上铺平,又用手捋了捋,仔细的折成了一把小扇子,就这样默不作声陪着白泽身边,他一直盯着白泽看,不知该怎样安慰,就拿小扇子给他扇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跟前站了个人,唐锦枫抬着眼从眼镜上方看了看——她花白头发,佝偻着腰拄着拐杖,后背有个大罗锅,肩上还背了个白色小包袱,看起来都有一百岁了,唐锦枫抬头的时候,她正好冲他殷勤一笑,露出满口黑紫的牙床。唐锦枫拿着扇子的小手一哆嗦,吞了口唾沫,心里暗叫:哎哟我的妈!可吓坏我了!这人走路都不带声的哟!顺带着眼睛朝下一看,老婆婆的小腿上缠满了白布,穿着浅口黑布鞋,脚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大小…唐锦枫张大了嘴巴,慌忙的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白泽。
“医生,我姑娘治好了没?”老婆婆一说话,嘴巴就瘪到了一块,周围形成了一圈小褶子,她拉着唐锦枫的衣服问道。
“啊?…”
“刚才有人捎口信给我,说我姑娘进医院了,让我赶紧来,真是人老不中用啊,打听了半天才找到这。”她掂掂小包袱,瘪着嘴说:“刘思,您知道她在哪个病房吗,医生?”
“哦~刘思,刘思啊…这…”唐锦枫瞄了一眼白泽,打算寻求帮助,可白泽并没注意他。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和憔悴的脸,他知道刘思的死亡对于老太太来说意味着什么,实在怕这老太婆受不了刺激出点岔子,便硬生生的把“抢救无效死亡”这几个字吞回了肚子,张着嘴假装打了个哈欠。
老太太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连忙解下包袱,说:“我们有钱的,有钱的。”她坐下来,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件旧衣裳,在她翻到最里面那件衣裳的时候,从里面拿出一个用皮筋捆成一卷的小手绢,她又一层层打开小手绢,然后一张一张数着里面的钱,块儿八毛的零票加起来才有一百多…她把叠好的钱颤巍巍的递到唐锦枫手里,殷切的说:“别看我不是她亲奶奶,可我俩相依为命生活这么多年,早就比亲人还亲了,医生,我有钱,我舍得为她花钱,你看这些够不?不够我再去借,求求你一定要治好我姑娘。”
唐锦枫紧紧攥着那厚厚的一叠零钱,心里很不是滋味,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白泽站了起来,他搓了搓手,半蹲在老太面前,扶住她的肩膀说:“奶奶,对不起,我没能救回您的孩子。”
“啥?”她伸长脖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泽稍微抬高音量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极力忍住自己的情绪,保持着一名医生应有的专业素养。实际上他已经做好了被老太打骂的准备,如果那样能让她心里舒服一点的话,他毫不介意。
做为急诊外科的主任,他已经熟悉了死亡——有刚到医院就不行了的,也有死在手术台上的,更有抢救成功后突然死了的。虽然在不久前他还安慰过别的医生:死人了不要难过。可是这一次他却非常沮丧,在医院的这几年实在是看到了太多无奈和心酸,他尽全力帮助别人,却依然有人遭遇不幸。
后来,他又小声补了一句:“对不起。”
唐锦枫赶紧悄悄挎住老太的胳膊,防止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然而,在接下来的一刻钟,时间仿佛静止了,她表现的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哭天抢地,没有叫骂他们是“杀人犯”,甚至眼神雪亮,连一滴泪都没有。
唐锦枫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老太太竟然伸手拍了拍白泽的肩膀,慈祥的说了句:“好孩子,不怪你。”
没等他们说话,就自言自语的收拾起包袱,她的声音不算小,慢悠悠的,像是再讲一个故事。
“有天早上,我听见外面有个孩子一直哭,出门一看才发现,思思正红着小脸坐她家门口哭呢,大冬天的连鞋都没穿…我就过去问问怎么回事呀,思思说她饿,我让她来我家喝了一碗粥。”
“后来才知道,她从留守儿童变成孤儿了,呵呵,我这个老太婆不能看着她被活活饿死呀,我俩就做伴过吧。””老太太回忆起这些事情似乎很开心,慢吞吞的把腿盘在长椅上。
“她小的时候长的那叫一个可爱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了,只想把最好的全给她,家里穷的叮当响,我又种不了地,就去捡垃圾,去要饭,终于供她上了学,嘿嘿,她年年给我拿回第一名的奖状哩!”说到这里,老太骄傲的拍拍胸脯,“上个月,她放假回来突然跟我说有个男的一直资助她上学,还送了她一个手机,我就不高兴了,告诉她做女孩要自尊自爱,老男人送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要,谁会平白无故花那么多钱送你东西?总会图点什么不是?就叫她给人家退回去,没想到这一去…怎么…怎么就回不来了呢…”说到这,她的眼睛终于不再雪亮,像是蒙了一层雾气,充满了悲伤。她极力挤出笑容,眼里却充满了泪水。
白泽细心的拿出纸巾,递给她。老太太擦了擦眼角,颤巍巍的拉着白泽的手说:“好孩子,你们医生是好样的,我理解,也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医院做的本来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没什么,这辈子她受尽了苦…去了,也算是解脱吧,跟老太太我缘尽至此,只希望下辈子能托生个好人家,别再受穷受累遭人白眼和践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