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的东京, 午后的温度也不过十度上下了。逐日走低的气温,就如同逐渐远去的夏日一般,拉也拉不回来。
少女通子作为园伯爵的女儿,同身为伯爵夫人的母亲,将一同出席今晚在鹿鸣馆举行的开馆仪式。
这场本该由一家三口共赴的仪式, 非常不巧得, 开在了父亲园伯爵因公外出的时候。如今园伯爵还在大阪出差,今晚的仪式显然只能由母女二人前往了。
无论是母亲, 还是女儿, 都是头一次出席这样的仪式,完全西洋化的仪式。因此整个园家上下这一天气氛都分外凝重, 好像夫人和小姐不是前去参加喜庆的宴会,而是谁家的葬礼一般。
到了这一日,通子早早便起了床,而后她就一直段坐在梳妆台前,乖巧地任由仆人为她穿上定做好之后就一直扔在角落里的洋服,梳好头发, 穿着比木屐还要高上几分的高跟鞋, 随母亲走出了家门。
走出门的那一瞬间,室外的凉风便裹挟着刺骨的冷意, 打在少女的身上。
一直忍耐着心中委屈的通子, 眼眶霎时便湿润了。
她不明白, 作为园家的女儿, 作为曾经的公家之女, 她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通子。”伯爵夫人拉了拉通子的手臂,安慰道。
“母亲。”通子吸了吸鼻子,悲戚地道,“好奇怪啊!”
是啊,好奇怪啊,她为什么要跟西洋人一般打扮,为什么要做这种完全违背她生平所受教养的行为。而且,一想到等等仪式之后舞会上的种种,想到要和陌生男子接近,想到要在亮白到让人眩晕的灯光下保持微笑,她就恶心得想吐。
多么得,奇怪呀。
“通子,我知道啊。”伯爵夫人垂下眼睑,小心敛去眼中的悲伤,而后抬起头,眼中已是一派忍耐与坚强,“但是,你是园家的女儿啊,你今天,是代表了你的父亲啊。”
园家的女儿,父亲的女儿......
曾几何时,听起来让她骄傲的话语,如今竟也变成令人无力反驳的理由,和困住她的枷锁。
......好奇怪......啊。
这种时候,明明该微笑着,说出那个字的。
好奇怪啊,为什么,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控制住心底翻涌着的那股无力的悲伤呢?
“是。”
通子嘴角扯出一个笑,眼眶中的泪水也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落在唇边。
又咸又苦。
通子以为这样的一个夜晚就要在自己内心的无限纠结与痛苦中挨过去时,却遇到了这样一个少年。
高礼帽,长外套,让她费解和恐惧的洋服,在这个相貌清俊的少年身上,看上去是那么得合适。
当伯爵夫人突然开口叫住这个少年的时候,通子环顾四周,发现院中皆是相貌各异的外国人,才忽得明白——
其实内心中的那份抗拒与不安,并不是只有自己才有的。
她的母亲大人,那位一直以来在外表现得成熟稳重端庄大气的女子,也同样在,恐惧着什么,恐惧到不敢进入那幢洋楼里,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黑暗吞噬。
原来,她们,是一样的啊。
所幸,这位好脾气的绅士少年,像是理解到了她们的难处一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少年谈吐优雅,似有大家风范。
“敝姓秋山。”
原来是秋山侯爵家的少爷啊。身为茶道世家的公子,居然对西洋来的东西毫不排斥吗?
可真是奇怪啊。
通子心中很是疑惑,但因为是初次见面,她熟记于心的礼数告诉她,这种话应当憋在肚子里。
将伯爵夫人和通子小姐带进会馆后,少年便称有事转身离去了。
看出她今天很是不在状态,伯爵夫人便让通子一个人先坐在边上休息,自己前去应酬那些场面话。
通子眼中的世界,又在瞬间回到了之前那般模样。
令人有些畏惧的陌生的模样。
大抵是看她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坐在角落里,来往的几个洋人便有些好奇,前去询问。可通子根本从未接触过洋文,对他们口中叽里呱啦的语言一无所知,再加上又被这么几个外国男人盯着,更是让她窘迫不堪。
正在少女急得眼泪都要出来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位秋山家的小少爷。
他依然是一个人,从容地在人群中来往穿梭。
少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眼中迸发出夺目的光芒。
“秋山殿!”
少女并不知道,她这声落入“秋山殿”的耳中时,这位“少年”叹了口气。
「嗨嗨。」
容貌昳丽的秋山少爷认命地走了过去,同几位外国人攀谈了起来。
“他们只是找厕所而已哦,你不用这么紧张的。”送走几位“有三急”的外国友人后,自称秋山的近卫辉映夜笑着转过身,却见少女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就很怕这种人。
“您的才华真是令人赞叹。”
“在遇到您之前,我曾觉得兰学一无是处,我......”
“但是我以后会努力的,争取做到像您这样。”
......什么的。
做梦吧。
这不是她说风凉话,实际上英语文法和日语文法完全南辕北辙,且不说这个大环境下并不适合学习、习练英语,如果不是非到万不得已必须得学的情况下,明治初年的女子根本不需要会这种对生活没有任何裨益的东西。
而且,以她这样的年纪,很快就不需要了。
在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之后,她会把这一切都忘记的,她会发现只要专心做好妻子和母亲就足够了。
在这样一个时代,女人首先的那个位置,并不是自己。
甚至,第二第三第四,也不是。
同身为女性,她很心疼处于这样环境下,还不得不以自己柔韧而刚强的怀抱守护家庭的女性,但是——
这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她不是来一百多年前的鹿鸣馆当社会学家或者女性学家的。
就在近卫辉映夜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再次“战略性撤退”的时候,一位女性的登场,再次引发了全馆的热议。
是的,在刚刚开化的日本,尽管已经由皇室带头宣贯西方的文明和西式的打扮,但对于上流社会而言,这种转变接受起来实在困难。而放眼在这鹿鸣馆中,尽管处处都是有教养的华族名仕,可无论男女,身上的洋服行头却是怎么看怎么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