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比起刚入夜时明亮的月色,这会儿的月亮常躲进厚厚的云层中,时隐时现。
少年与妇人相对而坐, 少年低头看着茶碗中心由浓绿次第向茶碗壁减淡颜色至新绿的茶汤, 静静地听妇人为他讲曾经母亲的故事。
他的母亲, 赤司诗织,已经永远离开他五个年头了。每每与母亲的故人,提及和母亲有关的往事, 赤司征十郎都会既难过又欢喜。
但, 他仍希望能了解更多,那些关于母亲的记忆。
“我和你母亲诗织,是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所以, 如若能在我们子女这一代亲上加亲,那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而且,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曾经, 你的父母非常希望你是个女儿呢。”近卫优奈笑吟吟地说道,“这些话放在你小时候说, 可能有些不太合适,不过,我想现在你这个年纪, 应该能非常平静地接受了吧。”
“是, 虽然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赤司征十郎颔首, “不过,您知道原因吗?”
虽然,即便生出女孩子,也可以使用婿养子制度,招婿继承家业,不过对于大多数世家财阀而言,当然还是自家儿子的好。作为在近现代舞台上大放异彩的赤司家而言,自然老一辈人也是抱着这样思想的。
赤司征十郎只知道,当初父母曾念叨着想为他添个妹妹,他少时只当父母是为了求个儿女双全,却不曾想,他们竟然在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希望是女儿。
母亲也就罢了,居然父亲也......
“因为,诗织的身体,被很多医生断言不适合生育。”近卫优奈平静地说出一个让赤司征十郎震惊的事实,她的语调非常和缓,仿佛在讲一个与所有人都无关的,很久远之前的故事,“她自小,身子骨就比别的孩子要弱一些,因此,说她的身体承受不住妊娠带来的负担,完全是有迹可循的。”
“诗织年少时,大抵从未想到过,要过远离父母的生活。我现在依旧清楚地记得,我们最初在女校相识的时候,她甚至对于婚姻还抱有颇为消极、抵制的态度。大概是她因为自己的身体情况,因此她早早儿的,就将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从自己人生中删除了。”
“直到你父亲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才重新畅想了一番对于自己而言,之前从未想过的生活——远离故乡,嫁人生子。但你父亲当时不仅攻势猛烈,而且体贴入微,甚至我们这些旁观者都认为,如果错过了你父亲,诗织这辈子,可能真的要过上她假想中,古井无波的生活了。”
“接受你父亲之后,新的麻烦又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就是我前面跟你提到的生育问题。对诗织而言,生孩子就等于要她的命。她那时,曾经因为这个,一度变得很消沉。她那时最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是不是想要的太多了’。她一直在后退与前进中挣扎,每每想前进一步,就怕耽误你父亲;可若要后退,她又不甘心,不舍得。好在,在这件事情上,你父亲就表现得非常男人,他当时,是做好了不要孩子也要与诗织结婚的思想准备,才去三条家提亲的。”
“不过,尽管如此,他们的婚事也充满坎坷。自然,在婚姻大事上,最大的阻力往往来自于父母与家族。赤司家自不必说,你的祖父虽不求如何多子多福,但至少希望未来的儿媳妇身体健康,能够同你的父亲,一起支撑起赤司家的未来。而三条家对于这桩亲事也不看好,诗织未出阁前是家里的娇小姐,你的外祖父是舍不得将她嫁出去受委屈的。更何况是嫁去东京财阀家的继承者,这未来的一路,已是目见的崎岖了。”
“你父亲的坚持,与你母亲的勇敢,最终使你的祖父与外祖父他们双方,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论婚事。想来,无论是哪一边,即便再强硬,终归还是疼爱孩子的。他们最后已经商定好了,愿意接受从赤司或者三条分家过继子嗣,以避免让你母亲冒险生育,解决未来赤司家继任者的问题。然而,包括你父亲在内,都在这过度的关心中,忽视了一个重要的人,那就是诗织本人的意愿。”
“诗织她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并不是为了继承家业或者别的,她只是想纯粹地成为一个母亲,为自己心爱的人生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那时,我们家大女儿也就是莉娜已经两三岁了,她就非常羡慕地说,想要一个女儿,为她扎小辫做衣服,陪伴着她一起成长。你父亲见拗不过她,自然也听她的,再说哪个父亲能不喜欢乖乖巧巧的女儿呢?于是,这便是你在出生前,他们一直都期待你是个小姑娘的原因。甚至,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一直忍着没去查你的性别,就为了能在出生的那一刻感受到惊喜。”
“结果却是惊吓,对吗?”赤司征十郎默默地吐了一句槽,他感觉自己在出生的那一瞬间,一定被所有人都鄙视了。
这可真是个令人悲伤的往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