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天平静安详的午后,我坐在返校的火车上,以平均120km/h的速度离开海岛。天很快就黑了,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变得沉默。车厢里的所有人都在以一致的没有任何情感的表情等待火车停下。
我久久盯着窗外,看着海岛由原先依稀可辨的景象渐渐缩成地图上的一个图标,最后又慢慢地隐褪在了黑夜中,便不由自主地像无聊随手翻阅身上仅带的一本刊物一样,回忆起了火车开动前的事,从出生到现在:
雷雨声(1988.01.09- ),男,汉族,籍贯福建,出生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岛,风雨交加的夜晚,名字也是因此而来。我是个避孕失败的产物,母亲在生我的十多年前做了上环手术。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性格固执而又木讷,毫无生意头脑,偏偏又热衷于和他的一群邻里酒友谈他的一套生意经,最后身体力行地用毕生积蓄在海岛的镇上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旅馆。大哥和二哥已经成家,唯一的姐姐在我小学四年级时远嫁台湾。
我从小成绩很好,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父母原本希望我长大之后能当个小官,但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他们觉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我从小身体瘦削,发育也迟缓,站在同龄人中,就像是把一棵豆芽菜扔在一丛茭白里那样可怜而又不起眼。这些海边的孩子,从小在浪里、沙里翻滚,在烈日下呼吸,皮肤都带有倔强的金属光泽。唯独我,从小脸色就带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母亲经常把我赶到海边像炎炎夏日里躺在沙滩上的海带那样曝晒,但太阳对母亲的这番用心良苦似乎并不领情,它给她唯一的回馈是我整个童年里用海水怎么搓洗都无法洗掉的两片雀斑。它那样肆无忌惮地躺在我的眼睑下,诉说着一个海边体弱多病的男孩在阳光下枯燥的童年。
比身体瘦弱给我的童年所带来的焦躁更甚的是另一种隐蔽的东西。比起女生的身体,似乎那些刚刚开始发育的同龄人的男性身体更容易引起我憧憬。为此,我曾连标点都不放过地把生物书从头到尾翻个遍,最后一无所获的我,为了避免长时间地沉沦在这种徒劳中,我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到了化学方程式、万有引力和二次函数所构造的另一个有唯一明确答案的世界中,在那里你哪怕离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小数点,都会被判死刑。
那时在生理上困惑的我就像一个狂热的宗教徒那样着迷于这份干脆。它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掩盖了青春期荷尔蒙的躁动。我有时觉得,这是一种默契,这些公式的内涵和我的秘密心照不宣。
但高考时我还是遭遇了滑铁卢。高考暑假的那两个月我想了很多事情。我觉得把一个十七八岁孩子的前途交给一场不知道是哪几个缺乏生活经验的老头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试题而做的考试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我连上大学的想法也放弃了。但这种超然的想法似乎怎样也无法传输给老渔民。他们觉得我这个年龄能出来干嘛?
用同样的问题问我自己时,我也茫然失措。我晕船,又不会游泳,根本不能像两个大哥那样去跑船。所以上大学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于是我选择了一所大学,温州医学院。这里和任何一所大学一样,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刚从应试教育的有期徒刑中获释的年轻人,脸上写满了对这世界一无所知而只想随意践踏青春的企图。
所有人都只是在想方设法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聊,可越是这样就越显得无聊。在这些以打发时间为目的的活动中最为吸引人的,当属荷尔蒙之间的相互追逐。而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总难免会碰到和我有共同秘密的人。我们住相邻的寝室,睡在宿舍同一个位置的上铺。
在每一个晚上,两个人呼吸时,摆出各种各样的睡姿时,装作不经意地想起对方时,中间只隔着一堵墙。但我们并不认识,至少在和各种各样闲杂人等谈笑风生时,我们从没有交流过一句话。每个晚上写以“他”为主角的日记成了入睡前必须完成的作业。
这种至今回忆起都觉得是颇具戏剧性的开头最后却以对方匆匆找了一个女友为结局。我们连场完整的对白都没有发生过。我在日记的最后一页里写道“台词还没出口,舞台就已谢幕了。”
现在去回顾整个过程,才发现在大学里的这两年,我什么事也没做,像只不善言辞更热衷于独来独往的鱼一样和一群没有共同语言的人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唯一有印象的那次恋爱的体验,却成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两个乒乓球初学者之间的比赛。两个人都光顾着发球了,正式的对打还没开始我就提前下场了。
当我从记忆隧道慢慢探出身来,在玻璃窗上认出自己清瘦的脸时,海岛正在某个我看不清的地方,离我越来越远。火车鸣响汽笛,在一个山区的站台停下。站台边上有一个看起来像杂货铺的的摊子,有烤番薯烤山芋还有卖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过期的报纸。摊主在笑呵呵地和一个刚下车的妇女打招呼。我下了车,想要买一份晚报。山区的气候往往会比城市提前一个季节,明明夏天刚过去,这时候却有一种深秋的凄凉。
“回学校啊?”摊主看上去是个淳朴、敦厚的农民。他笑呵呵地盯着我看,一双浓黑的眉毛下,那眼神不亚于认出了失散多年的儿子。
“啊?你是——”
“不记得啦!以前你们学校的清洁工,六楼,看杂志的那个。”他把零钱递给我。
“哦。”我对他报以微笑。想起两年来,有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
“小伙子,好好用功,将来有出息啊。”老头子露出一排和年龄不相称的好看的牙齿。
等火车开动时,我往窗外回头,摊主在和我挥手道别,我也伸手示意。原来对面坐着的奶小孩的妇女这一站下了,换成了一对如漆似胶的情侣,我把刚摊开的报纸按原来的折痕合起来。密闭的车厢让时间骤然又跳到了炎夏。我解开几个扣子,背上背包走到车厢的门边上,把包放在身旁,坐在地板上。外面摧枯拉朽的速度正在把浑浊的夜色搅匀。
我闭上眼睛。火车正熟练地穿过一条隧道,耳边传来隆隆回响,伴随着轻微的胀痛。等列车员甜美而怠倦的叫卖咖啡饮料的声音消失后,火车刚好从隧道里出来。
我睁开眼,在我眼前立着一件膝盖处开洞的牛仔裤,顺着裤管抬头,往上看:一个女生倚靠在车壁上,五彩斑斓的挎包斜挎在肩上,交叉环抱双臂,右脚抬起顶在车壁上。帆布鞋穿得很随便,鞋后跟完全被压在了脚下。出于礼貌,我把伸直的右脚收回来,但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引起了她的注意。我又闭上眼。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幅烂漫的画面:迷茫的夜色中,一对年轻男女在不知道开往何处的火车上邂逅,他们一起靠在车厢门边上看外面微光形成的夜景,男的问你去哪里,女的沉默,委婉的笑容被她端正的五官拼凑出。男的很坚持,自言自语道,我去你想去的地方。这很像安东尼奥尼电影里的情节。但是那个男主人公永远不可能是我,雷雨声,雷雨声,雷雨声……
“雷雨声!”画面被一个不和谐的画外音打破了。
“雷雨声,是吧?”这时她也坐了下来。现在我可以看清在我闭眼之前还高高在上的一张脸。她的身体,也许对于一般男人来说是缺乏情趣的,但是给我却是另一番印象。这是一个能让人立马联想到落在马路边上捡食果子的麻雀的身体,她走起路来应该也是那样蹦蹦跳跳的吧。
“你是——”我疑惑地看着她。
“不记得了?”她的脸上漾出些微抱怨的神情,但闹钟的秒针还没响起下一秒的滴答声时,她立马把上嘴唇撅起,缩住两腮,暴露出整排白牙,嘴里还含糊着:“现在知道了吗?”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有一种把食指伸到海葵的嘴巴里面被猝不及防地吮吸吓了一跳的感觉。
这种表情似曾相识,“阿苏!龅牙苏。”我想起来了。但我想起来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个她,而是那个初中三年都戴着牙套被人取笑的小女生。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终于想起来了。”她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松了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