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十几年前,包荣兴第一次见到叶修时是在一个雨天。
不是花开时节缠绵浸润的小雨,是战火纷飞后,兵人尸骨未寒便仿佛意图洗刷一切的瓢泼大雨——天佑恶人。
然而血和恨是难以掩去的,他们这些背井离乡,奔波逃难的人更是做不得假。
包荣兴的家人在路上已经死绝了——母亲被自己国家的兵给一刀挑死了,就为了他们逃难路上带着的那几个钱——如千万枚同样的银钱一样,闪闪发亮,如色中饿狼见到美女时口中流下的涎。
那几个钱,他母亲死也不愿给——于是真的被杀死了。不是守财的缘故,是因为他们一家人这一路走来,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父亲已经在上一处地方病故了,连买棺材也不能,草草掩了,便继续往前走。他母亲身子本来不好,他的年岁又小,现今要活下去,只有靠那几个钱了——何止是钱?那简直是命。
没了钱,没了命,早晚逃不过一个“死”字,可包荣兴的母亲想让他活得久一点——无非以命换命。
女人的傻就在此处了。
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恶人作恶自是要做全的,那才称得上是恶。于是他母亲被一刀刺死,血液如新鲜红嫩的凤凰花瓣从母亲的胸膛开出来了,他母亲抽搐几下再无声息,松了手,装钱的袋子在坠地时发出“铿”的一声响,然后被那几个兵给轻而易举地拾走。
时年包荣兴刚满十二,一路逃亡,面色蜡黄,身材矮小,目睹他母亲的死浑身颤抖着靠过去,伸出手在他母亲脸颊上搓,看着搓出点粉红的颜色了才稍稍放了心地宽慰自己——母亲没死——可是尸体总会渐渐冰冷,如此怎能自欺欺人?
他流着泪发了疯一般地冲上去要跟那群穿着军服的劫匪拼命,被一脚踢晕了,倒在路边的草丛间,沾了满身泥泞。
等包荣兴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血红的霞光落到他身上。城外人少,风猎猎地吹,早些时候附近人家做饭的炊烟都冷了,孤魂一般四处飘荡着,只有秋季草木被燃烧后残留下的焦味能给他一点类似温暖的安慰。
包荣兴站起来。
他本身穿得单薄,被这日夜之交时的温度冻得打了一个寒颤。
又四处望望,想寻着他母亲的尸体,哪怕用手挖,也要让包母有个栖身之处。
可是无果。周围什么都没有,不止他母亲的——白日里还有许多新死的人,也一并没有了。
包荣兴浑身发凉,可到底要活下去,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膝盖仿佛都要化了,方看得见些隐约的光,小小的几点,在夜里鲜艳得过分。
是城门。
城门处还亮着灯火——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进到城里去,但总是被那灯火通明的温暖给引诱了。于是包荣兴捂着先前被踹得青紫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城里走。
恰巧这时一名出城的老人经过他身边,那老人手里提着一把老式的灯笼,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纵离包荣兴如此之近也没看清他身上的狼狈,见了他一个人在城外,只是有些惊讶地问道:“小孩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包荣兴讷讷开口:“没家。”
那老人听了一时沉默,又道:“去城里吧,城里会留你的。”
包荣兴有些怀疑,可看那老人要走,忙拉住他道:“您说的是真的?可是都这么晚了……”
那老人只笑笑,说:“别的地方这时候该闭门了,只是咱们这儿啊,守着的是叶少将,夜里不怕敌人来犯,也不怕收纳难民的,去吧,孩子。”老人拍了拍他的手,提着灯笼走了。
包荣兴心里是难有几分相信的,可他实在无处去了,今晚不进城,或许就会冻死在外面,于是他将信将疑地去叩了门。
半天没有响动,包荣兴失落地靠着城门蹲下。
这时城门动了。
一名士兵将门拉开一条缝,从缝隙里觑了一眼,见的确是个小孩,便将那缝开得大了些,招呼他:“小孩儿,进来!”
包荣兴乍一见到那身军服被吓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可很快又明白过来这个人是不会打杀自己的,怯怯地跟他进了城。
当晚包荣兴被安排在城楼上待在几个士兵身旁睡了一晚,两天后他就得走——少将心善,并非愚善,城中不留无用之人超过三日。
包荣兴年纪小,身子弱,从军不可,其他事也难做,第二天一早蒙那几名兵士分给了他一只馒头,便开始在街上游荡,期望着能找着点事做。
可城中像他这样的孩子太多了。他不仅找不到事做,一个不经意还要被别的孩子欺侮——弱肉强食,生者本性。
到了第三日,包荣兴已经饿得走不动路,那些孩子都是年纪尚小便尝尽世间冷暖的,欺负他也不会选择正大光明的位置,十分精明。于是包荣兴便倒在城中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身上遭受着拳打脚踢,想着自己马上就要见到死去的娘。
天佑恶人,因天本恶。包荣兴这样想。
大雨倾盆,浇了下来,那些孩子散了,包荣兴倒在雨幕中,泥和水仿佛都将他浸透了,他自己也成为尘土,他闭着眼自嘲地想,连死,也不能死得干干净净……
下一刻,这雨却停了。
他抬头,被雨打湿得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在他头顶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使他想起了故乡的桨声灯影,一逝而过的乌篷船……
他抬手要去抹自己的眼,想把那人看得清楚一点,那人却止住了他的手,道:“手上沾了泥,弄到眼里多脏啊。”柔软的帕子落到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