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午后阳光温热。

“娶媳……嗝，媳妇儿好、好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汉提着一葫芦酒，满面红光，摇摇晃晃地往破庙走去，“陈大善人……老、老头子我今个儿也有酒，嗝，有酒喝了。”

原是南单首富家的独苗苗娶媳妇，宴了四方宾客不说，还特意给这一带的乞儿流浪汉分了吃食酒水，大有普城同乐的意思。

老汉这也是沾了光。

老汉进了破面，往角落里堆叠的枯草上一歪屁股，四仰八叉的躺下，就着满室日光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酣然入睡。

不一会儿，破庙里就只剩下两道气息，一个清浅微弱，一个呼声如雷。

缺了一角的泥塑菩萨端坐高台，目光悲悯。

……

太阳西落，破庙里光线暗沉下来，草堆上的老汉翻了个身，哈欠连天地支起了身子。

咕、咕。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头子不是才喂饱了你？”老汉眼神飘忽，半晌才凝住了目光，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抚着空荡荡的肚子站起来，“诶，小祖宗欸，别叫了，老头子马上就去，行了吧！”

老汉小心将酒壶挂在腰间，吊儿郎当地往破庙外走去。

老汉一脚刚迈出满是虫洞的门槛，忽觉不对，收脚转身，慢腾腾走向庙中央端坐的菩萨。

只见一个婴孩躺卧在满是蛛网的神像膝上，雪白的颈上系着根红绳，红绳串着颗看不出材质的黑珠子，婴孩乌黑的眼珠子泛着水光，不哭不闹，越发显得乖巧可爱。

老汉摸了摸包裹婴孩的襁褓，滑腻的布料摩擦过老汉粗糙的掌纹，甚至发出了轻微的丝响。

老汉浑浊的眼清明了几分，这么好的布料应该能换不少钱，那珠子虽看不出材质，但一定不是俗物，自己拿了钱可以换些好点的酒，大醉一场，说不定还能梦到……

至于这孩子……谁管得了那么多。

老汉撕下第一层布料团成一团，正待去取婴孩颈侧的红绳，不期然撞进婴孩纯净懵懂的目光里。婴孩直视着在自己身上作乱的人，咂着手指，不闹不哭，没有厌恶鄙夷，没有害怕指责，似乎笃定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老汉忽然就下不去手了，虽然心中明白是孩子太小，根本不存在什么信赖，但那样的目光仍叫人心头发颤。

老汉的手颤了颤，终是垂下，多年以前的记忆破开沉封的大门，露出峥嵘一角，恍惚当年也曾有个人，总是这样望着自己……

老汉摸出腰间的酒壶，大灌一口，抬眼望向菩萨慈悲的眼，兀自喃喃：“也算是缘分……就先养着吧，全当是……赎罪。”老汉话落，垂下眼看向一无所知的婴孩：“就养你到四岁吧，再以后……是死是活，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老汉抱起婴孩剥下衣物，只余下最里面素净的内瓤，摸了摸黑珠子，触感温凉，上刻“九戈”二字。

“啧，这样好的料子。”老汉眯起双眼，几分可惜，他划开火舌子：“还是烧了的好……便唤你九戈吧。”

火光燃起，火焰映在婴孩眼底，跳跃成妖娆的模样，婴孩似乎并不是完全不记事，眼底隐约有新奇的光。

不过，这就是男人没有注意到的了，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在乎，他只管把这小东西养到四岁，其余的，与他何关？

……

时间弹指过，眨眼便是六个年头。

约略是卯时一刻，天光乍破，破庙里几缕幽微白光。

角落厚厚堆叠的枯草上盖了件破旧大袄，窸窣声中，袄里探出个脑袋瓜儿，大袄下一圈雪白隐隐若现。脑袋瓜的主人抖落大袄，揉着眼睛刨了刨那圈雪白。

“须臾，起床了。”

那圈雪白动了动身子，温热的舌头舔过掌心，连眼睛也没睁开。

大袄下蜷着的，竟是一尾银狐，尖嘴圆眼，长耳蓬尾，皮毛油光水滑，犹如银缎。

九戈知道银狐的性子，也就不再扰它，自顾自取过一旁的衣物，慢吞吞穿戴起来。

说是衣物，其实就是几块粗布粗略裁剪出能穿的样式，尚且能看到补疤上粗糙的针脚。

在穿衣物的时间里，九戈刚睡醒时的迷蒙悉数褪了干净，只有眼中残留的几分朦胧水色昭示着他大梦方醒。

穿好衣物，九戈一改方才的迟滞，迅速下了草堆，拿起地上的竹篮小跑着出了破庙。

银狐惫懒地跟着小主人，尾巴耳朵都耷拉着，还不时伸出前爪掩嘴闭眼，一副哈欠连天的样子。

这破庙藏在深山里，罕有人烟。而此时正是深秋之际，天色青灰。深山疏木，落叶飘零，秋风寒凉。

九戈拢了拢衣领，加快了步伐。

约摸一刻钟，九戈抬眼打量，改跑为踱。

“须臾？”

银狐迈步上前，低下头耸了耸鼻尖。耷拉着的耳朵和尾巴瞬间竖起，转头回望九戈，嗷呜一声轻叫。

“须臾，你觉得是什么？”九戈擦了擦汗，抿唇一笑，蹲下身子将竹篮放在树根下，“要是山鸡就好了，山鸡肉好吃，还好收拾，啊，兔子肉也很不错的。”

银狐没顾得上自己小主人的问话，看到九戈蹲下，甩着尾巴就冲了上去，嗷呜一声，两爪刨地，掀起一地枯叶，不时就露出了新鲜的被翻掘过的泥土，表面覆着一排树枝子。

九戈当即从竹篮里拿出来把小刀走近，一人一狐使了吃奶的劲儿扳动隐秘处的机关，树枝子做的盖头翻了起来，露出个膝盖高的大坑。

一人一狐兴冲冲上前，然后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