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莲华和昆仑之间,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吵架,双方都有说不出的委屈。
莲华自认问心无愧,仁至义尽。能为了某一个人而收敛了朝三暮四的本性、和从前那些莺莺燕燕断了个干净,已是莫大的奇迹。更何况是能在被恶言相向之后,还愿意与对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昆仑最令他钟意的一点,也正是忠诚听话。对外凶狠,却独独对着他乖巧粘人。
莲华做不到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去低头认错, 昆仑也是。
这件事让他惊觉,他原来一直沉浸在一场虚幻之中。这段感情像是一颗裹着毒药的蜜糖, 一点甜头就能勾得他食不知味、醉生梦死。
他自认为的刻骨铭心,在对方看来也许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消遣。拼了命想要撵着那人的脚后跟跑,却只能抓住对方绝尘而去时掠起的浮尘。
巨大的生涩无力感充斥着他的心头, 昆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挫败。
他既想得到、又害怕失去,既想大吼“那你去找玄螭好了”之类的气话, 却又担心莲华真弃自己于不顾。
光是修炼和调查历劫一事, 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昆仑是真的没有办法、也不知该用什么办法, 去挽留莲华了。
他们谁也不理睬谁, 却又谁都不离开, 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过了一段日子。
然而冷战并没有持续多久——自从离开酆都之后, 莲华就经常莫名其妙地心悸、头痛。
一开始他没有放在心上,也因为怄气并没有和昆仑提及。直到某一次他走在原地,平白无故地陷入一阵心绞痛,然后两眼一黑、失去意识,听闻“咚”一声巨响的昆仑推开大门, 才是真真正正地慌了。
仙人远离病痛,一旦生病便是大事。昆仑没有多犹豫,带着莲华回到了须弥山。
莲华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洁白圣洁的琉璃天宫、和一张憔悴的脸。
昆仑坐在塌边,面容憔悴,唇边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见到他醒来,握着他的手便细细发颤,浑浊的目光在一瞬间欣喜若狂。
莲华被他的热情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想回天界了?”
昆仑抿了抿嘴。急切地想要攥住莲华、确认他安然无恙,但又不敢用力,只好用前额抵住莲华屈起的指尖:
“那天在人界,你晕倒了。佛父已经来看过,他说……你的魂魄有损。”
“……哈?”莲华还以为他在故意夸张,“我是佛座下的真仙,魂魄怎么可能说损就损?”
昆仑没有向他多解释,只是轻声道:“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把我的魂魄给你。”
莲华看向少年将头埋在他的手掌前,绝望隐忍、又孤注一掷的模样,心中浮现出巨大的荒诞感。
莲华脸色微白,却还是笑着打趣道:“行啊。你把魂魄给了我,正好方便我去找别人。到时候我左拥右抱,你却变成了鬼,只能再天上看着,想打也打不到,气死你。”
“烧糊涂了?”昆仑抬手,拨开莲华额前的碎发,才发现一颗冷汗正从他的鬓边缓缓淌落下来,“魂飞魄散就入不了轮回,哪里还会变成鬼。”
莲华高烧刚退,脑袋里的确还是一片浆糊。他呆愣愣地注视着昆仑,一张脸红扑扑的,反应有些慢,却让那张永远带着精致棱角的、疏离的脸,看起来异常氵显软可爱。
“……那我也要找!”
“嗯。”昆仑勾了勾唇,笑应了一声,“只要你活着,找一万个也可以。”
这不是妥协,而是绝境之中别无选择的期许。
莲华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从高床软枕上一下子坐直了身,正想拉住眼前人再质问些什么,却见昆仑后退一步,立在门边,冲他怆然一笑:
“……我去替你煎药。”
昆仑刚一离开,莲华便翻身下床。他随手抓过一件散落的袈裟,向着须弥山的金顶跑去。
大雪浩浩汤汤,灵山佛光万丈。
栈道两侧,冰川静静地盘亘着,如同无数条沉眠的巨龙一般。白到刺目的佛云里,偶有弹拨琵琶的飞天现出身影,洒下泠泠梵音。
这里是三界最接近天道的地方,荒凉、纯净、而又神圣。莲华穿行过五颜六色的经纶,一路奔向了佛堂。
几名白衣僧侣正徘徊在莲座前,听着佛父讲经,见到须弥山的主人闯入,便默默地退开,一时华美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了一人一佛。
殿内燃着略带辛辣的梵香,空气里弥漫着干燥沙哑的粉质感,类似粗糙原始的皮革,却又令人格外安宁。
莲华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尊八风不动的大佛微笑道:“我回来了。”
佛像摇了摇头。明明看不出神态,却让人读出了一种无奈又宠溺的情绪:“你魂魄有损,就该好好养伤,不要四处跑动,难道还担心我不会去看望你?”
莲华熟练地坐在大佛身前,像是过去的三百余年一样:“魂魄有损的事,是真的吗?”
佛父笑说道:“当初你离开天界不辞而别,这个时候反倒想起我了?”
莲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您是世间全知全能的存在,我遇到了事,当然第一个就会想起您。”
面对少年不假思索的夸赞,大佛的眼神明显柔软下来、露出慈爱:“昆仑已经和我说过你的情况。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此前我也不曾遇见过——这段时日里,你就留在须弥山好好温养,待我观察了再做定夺。”
莲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他被喂了一颗定心丸,于是又原形毕露。歪着头,没心没肺、且没大没小地笑了起来:
“您见过昆仑了吗?觉得他怎么样?”
大佛平静的语气略有生硬:“我不是很想见。”
“为什么?”
莲华仰起一张不谙世事的小脸,神情却又是张扬而矜贵的,一副被宠坏了的、无法无天的模样,
“您不赞同我们的婚事吗?还是介意我先前没告诉您?……我和昆仑一开始只是结契,也不知道某一天会不会分开,怕收场闹得不好看,所以就没打算公之于众。我不知道消息是谁散播出去的,但绝对没有要瞒着您的意思。”
莲华垂下了头,数着掌心破碎的纹路,忽然像是想起了哪个值得回味、却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痴痴地笑了起来,“其实就算没出事,我也正准备带昆仑回来给您看看了。他人很老实、很单纯,对我也很好,和外面那些冲着我的名利来,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我,但压根不耽误再找姬妾、养娈宠的追求者不一样。”
大佛淡淡地道:“这些都不重要,我想听的是,你喜欢他吗?”
莲华咬紧了下唇。像是每一个与父辈促膝长谈的、青春期等待蜕变成人的孩子一样,露出一点稚拙却又真切的羞涩:
“嗯……我也很喜欢他。”
大佛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和昆仑下界生活了不过二十年,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要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莲华辩解道:“这只是个意外……”
佛父的语气忽然冷厉起来:“魂魄只有一条,你还打算有几个意外?”
莲华攥紧了肩头披着的袈裟
,一声不吭。他坐在佛堂一整面恢弘落地的大窗前,逆光的风雪影影绰绰的映出宽大僧袍下单薄的曲线,像是一株笔挺的莲茎,曼妙脆弱之余,却有一种坚韧顽强、无法摧折的生命力。
“无论您怎么说,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下定决心,要和他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了。”
看着莲华执拗的神情,金佛周身佛光流转的速度没来由的加快,仿佛升腾着一股无形的怒火:
“你身为我座下的佛子,本该断绝□□,修成六根清净、五蕴皆空的大智慧。我放任你胡闹了这么多年,已是疏于管教。现在你却还为了一个低贱的凡人,违抗我的劝阻,执迷苦海,自甘堕落——难道你真能放弃佛子的荣誉,与天界一刀两断吗?!”
莲华懒洋洋地抬了抬眼,打断道:“好啊。”
金佛震怒,整个须弥山随之颤抖:“……你!”
屋顶簌簌掉落的粉末里,莲华岿然不动地静坐着。
金佛威慑地瞪视着他。
不详的气氛开始拉锯。
·
昆仑离开了琉璃天宫,但并不是去为莲华煎药。
这世上也并没有能医治莲华的药。
早在莲华醒来之前,昆仑就已去过了须弥山的金顶,求佛父救他的爱人。
佛给出的答案很简单:“离开他。”
昆仑给出的答案也很果断:“不。”
佛像是早就意料到了他的态度,徐徐笑道:“你有没有发现,无论是你在人界、还是飞升天界以后,修行速度都异常之快?”
面对着昆仑充满戒备的眼神,大佛以一种纡尊降贵的、甚至是诱哄的语调道:“你是昆仑胎,是天地灵气化身、天道气运之子,也是整个三界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真佛的人。只要你愿意离开莲华、潜心修佛,那宇宙间至高无上的权利与荣耀,便唾手可得。”
佛自认为已经抛出了令三界任何生灵都无法拒绝的邀请。
然而昆仑却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有些轻蔑地笑了起来:“不。我也不需要。”
金佛恢复了原本庄严的姿态,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昆仑坚定道:“我想要莲华活着,和我在一起。”
“我很欣赏你的胆识,可惜的是,这世上并无双全法。”
佛祖抬了抬手,现出悲悯却又冷漠的姿态,
“你不愿离开他,就只有看着他死,或者你为他去死。你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昆仑抹了把脸,行走在漫长的栈道上。桀骜的背影,似被悲风压得佝偻。
“吱呀——”
伴随着木板被碾压发出的悠远声响,须弥山脚下,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昆仑原本正低垂着头,不信邪地盘算着,想去经殿里再翻阅古籍,寻找能救莲华的方法。
身前的阳光陡然被吞噬,昆仑抬起了眼,神情由疑惑一瞬间变得怒不可遏,扬拳便要狠狠砸向那张谦谦君子的脸。
玄螭笑吟吟地接住了他袭来的拳头:“先别急着动手,还是你真打算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昆仑整个人都在颤抖:“……果然是你干的!”
玄螭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对比昆仑的狼狈,他连眼角每一丝笑意的弧度,都是那样从容得体。
昆仑从牙关里艰难地挤出一字一句:“人界的轮回、莲华的失忆、还有现在的魂魄有损……全都是你干的好事!”
“是又如何?”
“你到底、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玄螭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仙人下界历劫,从本体里分出的魂魄碎片遗留在人间,进入轮回往生后,便由酆都代为保管,等待仙人取回。”
“我只不过是下了点鬼术,破坏了他的魂魄碎片而已。”
玄螭欣赏着昆仑不可置信、愤怒却又无力的神情,得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