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莲华丝毫不记得历劫一事,而你又蠢钝至此,嘴上说着爱他,其实根本没有保护好他的能力,不是吗?”
他刻意忽略了昆仑初来乍到天界,对于轮回的规则根本一窍不通的事实,一字一句专挑昆仑的痛处扎下去。
这一记闷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昆仑心上。他神情恍惚,拼尽理智才没有当场崩溃,哆嗦着唇,语无伦次地问:“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很简单。只要你挖了莲华的心,去填补他正在消弭的残魂,他自会安然无恙。”
昆仑恶狠狠地道:“你做梦!”
“你们俩逍遥自在,在人间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我却夜夜与孤魂野鬼为伴,做着自己毫无兴趣的鬼王之职,为的不就是今天?”
玄螭轻笑道,
“仙人没了心,尚且能够靠吸食六道众生的魂魄为食。但若是魂魄有损,便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严重的更是会直接走向天人五衰。你思考一下,哪个更划算?”
昆仑溃散的目光中维持着一丝清明,反问道:“……你也舍得对他下这个狠手?”
玄螭讥讽地道:“他又不会死,只不过是想不起从前的记忆,还变得傻点儿而已。”
他面上还挂着气定神闲的微笑,内心却咬牙切齿地嘀咕道:
傻点儿才好。
才会不露出那样惑人心神的目光。
才会对自己百依百顺,才会不出去沾花惹草。
正在他心猿意马之时。
摇摇欲坠的昆仑,忽然发出一声暴喝。
一条璀璨的金龙从他掌心幻化而出。
玄螭望着迎面而来的罡风,金色的竖瞳间也隐隐被点燃了战意。
一金一黑两条巨龙在空中冲撞、怒吼、撕咬,掀起磅礴的气浪,向着地狱道俯冲而去。
“轰”的一声——
地狱道广袤无垠的焦土,被两条笔直的线撞出一个凹陷的深坑。尘沙飞扬,日月无光,整个三界都听到了此刻灭世般令人震撼的巨响。
莲华也在须弥山上,察觉了佛云昏暗的异象,才得知昆仑和玄螭,背着他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
十殿宫檐上朱漆掉落,殿内神像破碎。
忘川河水倒流三百里。
血海妖魔死尽。
众鬼沸腾,轮回秩序隐有紊乱之象。
酆都遭受重创,再过百年,才有机会复原如初。
在须弥山脚下,莲华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昆仑。
昆仑拖着沉重的步伐,抱着血流如注的左臂,却还是冲他牵起了一个暖洋洋的笑。
莲华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谁也没有说和好的话。
但这一次拥抱却比从前都要来得热烈。
须弥山凛冽的空气里,充斥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们紧紧地相拥着,恨不能把彼此糅进骨血,仿佛只要一松开手,就是永别。
……
在那之后,他们在须弥山上,过着更甚过往甜蜜的日子,但其实各自都怀着心事。
莲华担心的是到底怎样才能让佛父接受昆仑。
昆仑虽然
料定玄螭不会真那么狠心,但其实没有一刻不沉浸在即将失去爱人的恐惧之中。
虚伪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就在昆仑第无数次走下须弥山,去找寻为莲华续l命的方法时,玄螭找上了他。
他说他控制不住那些魂魄碎片的飞散,假以时日,莲华必将身死道消。
昆仑从没见过这个优雅从容、永远以微笑掩饰情绪的男人,表现得这样惊慌失措。
于是昆仑也慌了神,揪着玄螭的领子,恶狠狠地质问他为什么会把事态搞砸到这种程度。
玄螭嗫嚅着嘴,毫不还手,灰败的瞳孔里满是挫败自责的神色。到最后,竟是以认错般的态度,恳求昆仑去救莲华。
“你是他的结契之人,只有你才能操控他的魂魄……”
玄螭带着昆仑来到酆都,去见了冰棺里保存的一具尸体。
皮肤表面已经失去弹性,微微发皱,过不了多久也许就会生出霉斑。
这是天人五衰的征兆。
玄螭没有在骗他。
昆仑没有当场给出回答,回去思考了很久。
其实也不久。因为留给他犹豫的时间实在已不多。
那具尸体已经不能再保存在冰棺里,玄螭把他交给了昆仑,要他尽量放在离莲华近的地方。靠近魂魄的本源,方可延缓腐朽。
眼前只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是把他自己的魂魄给莲华。代价是他魂飞魄散,永远消弭于天地,再也不可能触碰所爱之人。
昆仑很希望莲华忘了自己,也不敢肯定在这之后,他会不会遇见比自己更好的新欢,陪伴着他将伤痕治愈。
但最坏的打算,是在莲华察觉到自己为了救他、而消失不见之后,也许……会在漫长的忏悔与自责里度过余生。
第二种办法,是像玄螭所说的那样,由他去取出莲华的心,来给破损的魂魄补上。
以莲华的自尊和骄傲,昆仑可以料见到自己这个“背叛者”,将会遭到怎样严厉的处置。
但与其让莲华恨上自己,不如让莲华恨上他。
昆仑既无私、又自私的想。
他从前总是主动进攻,穷追不舍。认为爱必须要独占、不能分享。
殊不知某些能够轻易获得的东西,往往不被珍惜。
莲华出身尊贵、高高在上,从不把万事万物放在眼里。在佛座下听惯了信徒的忏悔,没有是非善恶的区分,顽劣随性,最爱玩弄人心。
偏偏又受了佛法兼爱众生的熏陶,优柔寡断,得到了这个便念起那个的好。
他既不敢给莲华自由,又不能拘束对方的本性。
只有当他后撤一步。在选择和失去面前,莲华才能真正认清,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昆仑提着刀,带着那具尸体,一步一步走向了须弥山。
莲池畔香烟袅袅,有游荡的情僧在低声清唱: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佛国崇山峻岭,大雪一望无际。
莲华就站在须弥山陡峭的桥索旁,悬崖呼啸的风吹拂过他的衣角。
他转过身来,朝昆仑微微一笑。
冰雪消融,春光失色,一如许多年前昆仑山下的初见一样。
纵然念念无常,他亦念念不忘。
在看见昆仑怀抱着的人影之后,莲华的笑容霎时凝固。
昆仑平静地向他提出了请求,将刀递进
了莲华手中。
莲华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他没有问他,“你为什么变心”?
也没有问他,“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究竟哪里比我好?”
对于既定的事实,莲华向来是不在意缘由的,那会显得他可怜又小气,丢脸极了。
他只要确认一件事就好了。
“要我救他,可以。但你打算怎么办?”
莲华将刀尖抵在心口,平静地问道。
昆仑双手并拢,伸向前去,一副等待惩罚的姿态。但坚定的目光,却像是在说着无怨无悔。
“我跟你走。”
“这可是你说的。”
莲华将刀扎进了心口。
一丝血线从他上扬的嘴角涌出,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在狂乱的风里,笑得艳丽又凄烈。
“你要永远永远地……亏欠着我了。”
昆仑看着他美丽的脸上因痛苦而浮现的狰狞,闭上了眼,有些欣慰地、又有些残忍地想。
这一次,他大概终于教会了莲华,什么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