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伤得只剩一口气，瘫在地上烂成了一摊肉泥，却仍在苟延残喘的正是徐云的父亲，徐留雁。
他伤得实在是太重，不知怎么在府中出事时候侥幸逃过了一劫，堪堪留下一口气，死命地往偏院跑，才让秋不正在这个时候在这一头捡到还活着的他。侥幸这伙歹人也许是赶急，还真的就是这么不仔细，让他多活了这点时候。
秋不正弯下腰，细细眯着眼，扒着看了一会儿。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寻常多用的绸缎，而是李府里头家伙计们为着做工方便而穿的麻衣，应该是因为换上了这一身，才躲过了对方的搜查。
可惜这条命终归还是不够大，这口气一直吊在喉咙间，让他喘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恐怕也是回天乏力，命不久矣。
秋不正捻着手上的血丝，犹豫了一会儿，他本是想要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他靠近徐留雁的耳朵边，尽可能清晰地跟他道：“徐先生再撑一会儿，我去喊徐云过来......先生有什么话......就交代了吧。”
他说罢微微叹了口气，作势要起身。
可是他这个起身的动作不知怎的刺激到了徐留雁，见他要离开，徐留雁甚至不顾身上的伤势，不要命的大力挣扎起来，挣扎的动作简直要去他半条命，于是又被疼得大呼小叫。他伤得太重了，所谓的“大力挣扎”至多也不过是稍微抽搐着动弹了两下，“大呼小叫”也只不过是两声竭力的气声而已，他想做什么，这样的动弹都是无济于事，却要平白遭受莫大的罪。
徐留雁死命地挣动，嘶哑的气声太过凄厉，秋不正被他呵住，不忍心，便一时没能起身成，停在了当场。
他也看出来了，徐先生这是有事要交代，却不是对徐云，是对他。他费了死劲儿就是不想让他走而已。
就好像要验证他这个想法，徐先生的手动弹了两下，在空中瞪了半天，终于搭到了秋不正的膝盖上，两指直直地勾着他的衣角，费了好大的劲儿，也只是多扯出了两道褶皱。
秋不正不知眼下该是个什么情况，有心想走，却也终归于心不忍。
自他们下桑中以来，徐先生一家从未亏待过他们二人，何止是不亏待，简直是有心要白白养着他们了。虽然嘴上不说，但秋不正心里有底，他们欠着李家一份恩情，不知猴年马月，怎么才能赎清。
眼下这么看，也有可能赎不了了。
他只好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动作等了一会儿，等到徐先生的喊叫渐渐收了声，人开始缓过了劲儿。
徐留雁瞪大了空洞的眼睛，像是要用目光化为锥子，将他钉死在原地。可惜那双眼睛被凝固住的血痂黏住了上下眼皮，再怎么吃力也只能睁开半条缝，而另一只眼睛已经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既狰狞又可怖。
他喘着气，摸索着试图吐出几个字，首先吐出来的全是嘶哑的喘息，断断续续地试了两番之后，才渐渐能听出一整句完整的句子，竟是渐渐有些回光返照的先兆了。
他有点着急，眉头皱在一起，一边吐息一边卖力地道：“......我昔年......在隋阳城，见过将军一面......那年将军......还是个，咳咳，还是个少年，但模样......却没怎么......”
秋不正沉默不语，像是定格，久久没有动作。
徐留雁不甘心道：“......将军......”
自四境沦陷以后，华朝人才青黄不接，后辈难以为继，许许多多冒出来的新茬还没成长起来，不甚大用。情势不饶人，陛下虽也破例，为他们封官拜相，但零零总总却仍是有带着水分的，看的是他们未来的潜力。
这中间经历了改朝换代，先后两位陛下新赦封了几位将军，官拜几品都有，但这些年轻的“小将军”们终归分量不够，外头称呼起来也多是指名带姓，后边在加个“将军”称谓，比如：“李威将军”、“武将军”之类的，更甚至直接称呼为统领。
“小将军”们也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几近心中认同，自然而然的默认了。
因为除了资历问题，也有着传说和景仰、崇拜的成分在，众人心知肚明，近乎是不知怎么的约定俗成，会被直接称呼为“将军”或是“统帅”的只有一位。
——除却至高无上的那一位，不败的神话，传说的战神。
秋不正：“......”
秋不正沉默了半晌，盘起腿来，看向地上那块模糊的红色影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了许久，他最后终于还是认真道：“是。”
不知为何，他一个“是”字出口，像是死到临头般才大义凛然，有如千斤重，沉沉地压着人不得翻身。
秋不正觉得周身的凝滞已久的空气随着一个“是”字，开始滚动起来，热烫、又带着尘灰，全是喘不过气的窒息。
他叹了一口气。
而徐留雁却猛然咧开了一个堪称是灿烂的笑，笑起来时扯到了脸，显得这个笑容狼狈不堪，扭曲至极。他长长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了胸肺郁结的气息，什么都还没做，已经了却了多年以来的一桩心愿。
秋不正想起以前和李老爷子侃大山的时候提过一嘴，他当时当个谈话不上心，没多久就抛心里头不知哪个角落去了，这时候却突然想起来。
徐留雁本名不叫徐留雁，是他后头自己改的，秋不正没意识到，觉得这没什么。可现在转念一想就能明白，依照律例，户民改名字要入户籍，以防万一，还要到当地的司政里头报备，相当麻烦，一般人报备了一次没什么大事多半不会再改第二次。
但前些年正是战争年份，打仗的地方人事变动大，寻不到下落的人太多太多，当地抽不过身照理这一份事，才留出了这么一处空档。
加之他父母双亡，户碟没处落，这才他说什么是什么。
秋不正突然想通，留雁留雁，他眉眼都奇怪了，问道：“......你是雁去遗民？”
徐留雁不回答，只是笑，笑着笑着，不知为何就突然泪流满面，泪水混淆了面上的皮肉，滚过他的脸庞又掉下来，不一会儿，地面上摊开一小片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