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也哭不起来,只能流泪,哭着也要耗力气,一耗力,他指不定就死了。好在面上的皮肉被烧得比较透,已经不怎么疼了。
“我......我......”他断断续续地念叨:“......我欠将军......一个天大的恩情。”
顿了一会儿,徐留雁像是小孩耍无赖以后,多年来的后悔,又无声哭道:“我还不起了。”
他挖开了经年的疮疤,难受又悲伤,好似真是天大的遗憾,显得这个单薄的男人愈加触目惊心。
“还拖累了......”他说,“......我......我......”
他说不下去,嗓子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说到了一半,一边说着,一边牵过秋不正的手指,引着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腹部上。
秋不正才发现他的腹部上有一个拳头大的伤口,可见层层血肉,里头的脏器露出来,肠子随着他的呼吸翻滚着。
徐留雁又用了点儿力,把秋不正的手往下一压——
秋不正一恍惚的当口没反应及时,加之眼睛又看不清楚,只得专注,手指真真被顺着那个大口搭了进去,在柔软的脏器中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被冷不丁的举动吓了一跳,想要松手,又见徐留雁不肯放弃似的再用了点力往下压。
秋不正一开始没理解徐留雁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无奈般往旁边挪了挪,仔细查看那个伤口处,这才看见有一角被血浸得通红的纸卷从血肉中透出来,像是一个小包裹,被牛皮包扎着。
他竟把东西藏在伤口中!!
秋不正的手指刚刚碰到那东西的一角,掌宽撑住了他的伤,把徐留雁重新疼得死去活来,转眼间扭曲得不成人形。于是秋不正不敢动了。
这一番动作几乎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气,借着最后的回光返照,似乎也要撑不住。
在剧烈的疼痛间,他居然笑了出声,开始只是小小的断续着的笑,接着便能听见清晰的声音,越笑便越又低了下去,一边笑着一边流泪。
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这时候的声音听着小了,吐出毫无音节的字符,听着只是气声。他想往人间爬,但意识渐渐模糊,只剩下无边的困意在席卷而来,连身上的黏腻和疼痛都逐渐不那么明显。
秋不正看见他的眼神慢慢涣散,然后很快的,身上的动静也小了下去,喘息也开始停了下来。
徐留雁最后看向虚空中,对着无数的影影幢幢,无声地笑:“......最不解......风情,几多.......几多......”
最不解风情,几多相思月。
那是守和二十六年,徐留雁家中全遭屠戮,不幸也幸,饶剩下他一人,好容易前线得了喘息,辗转把普通民众往后方安排妥当,他才得以从北疆活着逃了出来。
他离开隋阳,却记着惨烈悲壮的北疆,心牵挂着,在形势开始好转的时候,打听到北疆军粮草紧缺,有心出力,便打算做个行马商,同天下、北疆千万份微不足道、却声势浩大的心意一起支援战事。
那年徐留雁四处游走,转手买卖,途经桑中,为了办理下江一带的行马通牒,可以方便行事,便上了李府,求见新任府尹李知府。
李知府的门府还没建成,家置在桑中乡下,不似朝中官员们的高门大户,倒是乡间的农户院落,只比之附近的普通院落大了许多。李府外头的篱笆围着墙,木珊栏别别扭扭,一路上全都种了尾巴草,长着歪歪斜斜的小花,两扇厚重的木门上面长了青苔,在战火纷飞中觉出了一片喜乐安宁,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知府的家。
徐留雁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有特色创意的居府,一时愣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正准备敲门,刚抬起了手,那长了草的木门却首先,突然“吱呀——”的一声打开了,把门前的人吓了一跳。
门后面冒出一个少女的影子,也同样被门前的呆子被吓了一跳。但她这么伶俐的一个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弯了眼眉。青葱的颜色却连阳光都要逊色几分,她眼眸里秋水一样的暖意,带着几丝江南特有的水汽,有些好笑地看着楞中在门前的男子,笑意盈盈的,清脆又明朗:“怎么了呀?”
声音停了。
秋不正合上他的眼,这口气终于被咽了下去。
一生的浮光掠影,白驹过隙,梦中是否还全是劫难?
他待在原地,好一会儿没什么动作。对于死人,所做的只有沉默,那是最后的敬意。
徐老爷一死,他倒是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他腹间的东西掏出来,反正人死都死了,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想来徐留雁也是疯狂,强把那么一样东西硬生生塞入腹中,可不得痛得死去活来,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却仍是强撑,不肯认命,终于撑到了秋不正他们回来的时候。
其实撑着也什么用都没有,他们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何况这里来去的距离虽近,但山路也要耽搁好一些时间,这还算运气好,运气不好的,他撑到死也未必能见到一个人,而抄了李家的人找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后知后觉地来查,他什么也保不住,还死得这样惨烈。
好在老天还是分了一丝侥幸给他们。
秋不正看着他,用了一点力将血污的包裹从他腹中抽出,塞入怀里,把青色的外袍脱下来盖在徐留雁的身上,血色的地上长出了青草。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起身坐回了驴背上,骑着驴走了。
良久,空大的府宅中唯有孩童的嚎叫在不停地回响。
幼子丧门,妇留残胎,世上无能为力的事情有这样多,可活着一天还是得走一天,然后路上全是不甘,全是遗憾。他们留下了幼子在世事的潮水中任他手足无措,也不知他是否能撑下去,或是就此被洪潮淹没。
十三年前的烟尘被风吹着翻滚了良久,在这一刻又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