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里的红白喜事下所摆的酒席都是男女有别的,男人与男人一桌,女人和孩子一桌,以前我是孩子的时候,与母亲坐一块儿,偶尔父亲会把我抱去男人席里,让我坐在他的腿上,现在我被安排在一群孩子与妇人之间,这些亲戚我都不认识,她们与我说话,我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知道她们口里说的坐在我对面的那个抱着幼孩的女人是我父亲的现任妻子。
那女人一副贤惠模样,胸丰臀厚,但身材娇小,看起来比父亲小了一轮岁数。席间,她话也不多,只是捧一碗面条,专心喂他的小儿子,她朝我礼貌地笑了笑,我也只是象征性地扬了扬嘴角,然后若无其事地低头扒饭。
席间三姑六婆开始围绕着我的身世聊起天了,你一句我一句,我也没听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有人见我还是孩子,就问上两三嘴八卦,可我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只顾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再胆儿大些的,就开始转头问起父亲的媳妇,我不大在意这些亲戚们的碎言碎语,有些妇人还热心地往我碗里夹鱼夹肉,让我多吃,我也没必要推了她们的好意。但她或许觉得尴尬不自在,很快就离席了,端着碗把怀里一岁大的孩子抱进屋里喂去。
天色暗下来,新房的空地上亮起了屋檐上挂着的大灯,把整块空地照得如同夜里工地般通明,父亲和大伯从老屋那边姗姗来迟,加入了男人的席位,开始捧着大碗喝起酒来,聊天。我坐的这一桌已经有妇人从里屋拿了一搭塑料袋,给每人分了一些,各自麻溜地挑着桌上吃不完的鸡鸭鱼肉装进保鲜袋里,想要带回村里去给家里老人孩子当第二天的餐食。
很快,我这一桌就剩我一个人还在吃饭,远房亲戚,或是来帮忙做大锅菜的人家大多骑着摩托就着村路回另几座山头外的村里去了,明天赶早着又过来。我吃得慢,也没有谁过来催促我,便拿了一罐啤酒,慢腾腾地挑着桌上的残羹冷炙。
新房里,有个看着七八岁的男孩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屋里冲出,在滑下阶梯旁的水泥斜坡的时候,没刹车,连车带人一头栽进了新房前边的的石沙地里后,便开始嚎啕大哭,正在洗碗的伯母跑过去把孩子扶起来,边拍着孩子身上的泥巴,边心疼的查看他的伤势,我见父亲也起身了,走过去把孩子抱过来,带去了男人的席里,把嗷嗷哭泣的孩子放置在他的大腿上,从桌上拿了一只鸡腿低头笑眯眯地哄他,孩子一把推开不要,说他想喝可乐,那全桌的男人都大笑起来了。
当年父亲与母亲离异,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吧,我托着下巴望着对面那桌的其乐融融,心里生不出什么愤,什么怒,连悲也没有,只是酒喝多了,有些微醺。好像那里面坐的是别人的父亲,而我只是一个场外的过客,看着那人的亲子互动,就如同是看见在公园里游玩的陌生父子,既然不认识,那心里也就没有什么波动涟漪。
就这样,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我比十一岁的我还要冷漠,冷血,麻木,无感。周遭的一切与我无关的,与我有关系的,都与我隔了一层玻璃幕墙,我可以把他们看得清楚,但我无法与他们产生联系,但我可以在其中找到与自己的联系,产生或多或少的体悟,但这些东西都只是自我的部分,并没有囊括他们。
现在的母亲,曾经的父亲,过世的奶奶,还有芍药,你也是。
我好像丧失了与人产生联系的能力,就连方乐,我也不确定将来的某一天里,会因为我的缘故,我和他的联系会断掉。
这如何不是一种悲哀,而这样一个有缺陷的人,还要期待来时去路都有人为之等候,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愚蠢大概是最为可笑的。
老屋那头又开始了锣鼓喧天鞭炮齐响的法事,伯母帮我系好孝衣白帽,领我上寿堂守夜。父亲和他媳妇已经在灵柩边上了,夏季天热,我不愿坐在潮闷的屋子里,便坐在灵堂外的高台上,看着天井外围作法的先生穿着道服边唱着曲调怪异的歌,边用手里的柚树枝条沾着符水围着大鼓舞动挥撒。等到每个时辰又要烧香放炮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身后看他跪拜我便跪拜,看他添香添酒,我也添香添酒,就好像是一套流程,但我并不知道每一次的工序都意味着什么,只是照葫芦画瓢的学着做罢了。
零点过,夜深了,作法的先生们好像永不知疲倦,大鼓还在咚咚地敲,唢呐还在高歌,锣盘的碰撞震耳欲聋,我已经习惯了耳朵里时不时传来的尖锐的疼痛,靠着灵堂门槛上,看着灵堂正中的棺材里躺着的奶奶,奇怪的是,她看起来还是十一岁时我见过的模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发里掺着黑丝,脸上的皱纹还是那样的多,睡得安详,好像我十一岁后她就从未再老去过,只是她在那里面躺久了,脸色有些发青浮肿,变得僵硬。
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出殡了。若入土安息了,这屋子里里外外聚着乌泱泱的人都会散去的,她的儿子女儿们,孙孩们,曾孙们,亲戚们都要各自奔赴四方,她就一个人埋葬在深山老林里,而后等待每年清明重阳,那么三两次,亲人们再从远方赶过来看她,只是入葬过后,来的人也不会像今天这般齐了。
父亲的小儿子被凌晨两点的鞭炮吓醒,大哭大闹起来,她母亲赶紧把他抱出灵堂,父亲让她把孩子抱回新房子睡去,看见我站在灵堂外边撑着困乏的眼睛,从口袋掏出把钥匙要她媳妇也领我去他的新房子那儿睡。
今晚要在山上守夜的,你昨天也坐了一天车了,先回去睡吧,早上好起来上山。
他说。
我也没拒绝,接过他的钥匙跟着他媳妇一块儿走了。房间位于父亲新建楼房的三层,有阳台,背靠大山,从阳台高处远望,能看见祠堂那头的灯火通明,还有对面的一片黑压压的水稻田。父亲的女人给我找了干净的毛巾和牙刷就去安置孩子了。我疲惫地关上阳台的玻璃门,那些深夜里敲锣打鼓的喧闹就此隔断,我没有力气去洗漱,瘫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早上五点,我被伯母喊起,在匆忙洗漱穿戴后,被推进了准备出村口的出殡队伍了,我被安排在灵柩的前面,手里塞进一杆缠着白条的长棍,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敲锣打鼓地乐队就在正前方,高分贝的奏乐不断穿破我的身体,我多少变得清醒,但已经觉得疲累无力,只能强撑着赶上队伍的步伐,大概过了近一个小时,队伍在一座山头停下,我气喘吁吁地坐在土坡上缓解刚刚徒手爬上山的劳累,三丈长炮竹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被点燃,我已经顾不上捂住耳朵,耳鸣目眩之中,整座山头很快被笼罩在哔哩啪啦的烟雾里,精力旺盛的道士们开始在已经挖掘好的坟头高歌起舞,锣鼓声声被鞭炮声压得扁平,奔丧的妇人群里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戚戚哀哀一片在炮竹的虚弱中变得通透响亮。
穿戴孝服的男人们绑起灵柩,在穿破天际的混音中,用绳子一寸一寸把它安置在土坑里,我被人拉起,说又要烧香跪拜了。
那一天的法事从早忙到晚上,中午时候,我被叫着随一帮孩子回村里吃饭,下山的途中,乡里的孩子腿脚太快,我跟不上便跟丢了,我索性就寻着乡道上的纸钱的零星碎片自个回去,或许一个穿着白麻孝衣的孩子独自在道上走路有些奇异,路上经过的村民骑车走路的都会回过头来瞅我,但我已经不在意了。快至村头,在山坡上往下走的时候,我才发现奶奶以前住的老房子已经倒塌了,因为那一片老屋的基地靠着山脚下的一片野荷池塘,奶奶的老屋是正背对池心的,所以我认得出来。老屋房梁已经斜塌,土墙也有了好几块缺口。池塘那一片很多百年老屋都已经破损,也没人再去修缮,大多都搬去外围新建的现代楼房里住了,有些老屋子即使没有破损也被圈起养殖家禽,远远望去像是一座废弃的宅屋群落,而整座村的祠堂却依旧保留在这其中,当我意识到奶奶的灵堂是设在这座几乎是要被人遗弃的宅地里的时候,我的心头莫名不是滋味。
那一晚,在山头守夜的时候,我坐在帐篷外的板凳上,看着砌得美观的坟冢旁的火光冲天。金山银山,门楼,家宅,管仆,家禽的纸扎在土坑中被火苗吞灭,锣鼓唢呐高亢嘹亮,与高涨的火焰一齐击碎了夜里的暗黑。夜深,霜雾浓重,塑料棚顶开始滴下本是晨间的露珠,周围的人群,有人忙碌,有人昏睡,有人虔诚,有人百无聊赖,他们聚在一起,只为尽一份责任,但好像仅仅只是尽责而已,把工序完成,也就结束了。那之后呢,会有多少人认真想过?
大概,这世上还是冷漠的人居多,我只不过比普通人冷得更加透彻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