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看着老陈眼角上的皱纹,心里感到苦涩。他也很久没见过许嘉临了,不知道许老头有没有长皱纹,转眼,竟然马上要过年了。
其实年三十也没什么,它只是365天里极其普通的一天,团聚、吃饭、放烟火、走亲访友。这些仪式,做了,没觉得多有意思,不做,又像是生活中的缺口。如果家里还有人,林彦不会觉得这些缺口有什么,但直到如今,他才发现,这些缺口越变越大,慢慢地,日积月累,自己快要被那个巨大的缺口吞进去了。
我还是需要家人的,我确实还不算成熟,我没那么坚强,林彦想。
自小年那天开始,贺正西就再没打过电话过来,短信条数为零。但方玦却挺热情地在三十早上,给林彦拜了个年,当时,林彦正在往旧祠堂大门上贴春联。
“也太早啦,好歹到下午么。”林彦收好东西,蹲在门台上笑着说,“而且这年,得换我给你拜才对吧。”
“家里人多,我这一溜全打完,要很久,你当我应付公事得了。”
方玦那边像是在有人在放鞭炮,有小孩子打闹的声音,林彦分辨了几秒,感觉有个喊声挺耳熟。
“贺正西在你那边玩儿吗?”林彦问。
“对,他在跟家里几个小不点儿摔炮仗呢,太会玩儿了,感觉没人是他的对手,我叫他过来跟你说话……”方玦的声音忽然变远了,林彦心里一阵猛跳,他使劲握了握手机,呼气,做准备。
没多久,方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玩疯了都,不过来,我叫他下午给你电话。”
林彦搓搓鼻尖,笑着说:“没事的,叫他好好玩吧,在溪城这边也没痛痛快快玩过几次。”
方玦说:“行,这孩子最近跟叛逆期到了似的,难琢磨,前段时间说要去找你,最近又说不想出门了,真拿他没办法。”
“他一个初中生,不乱跑才安全,就好好在家过寒假吧,不着急。”
“你们兄弟俩,都难琢磨,我不跟你掰扯了,得继续下一个电话。”方玦匆匆忙忙道。
“好,你忙,我也要继续贴春联呢。”
“好咧,那回头再聊!”
“嗯!”
挂断电话,林彦呼出口气,脱力地垂下头。台阶上还有三副对联,堂屋贴一对,许嘉临的卧室一对,他跟贺正西那间小卧室也要贴。剩下两个小小的福字,都是要贴在两个卧室墙上的,往年还会去买几份‘身体健康’,或者‘出门见喜’四处贴一贴。
贺正西很喜欢贴春联这项工作,总是在林彦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多买几副。
“哥!左边那个角还得往上点,一点点,半个指头!”
“不对,高了,再下来!”
“这个福字贴咱屋!”
“我来弄面糊!我来我来!”
“哥你别随便乱贴,这两张,平仄不对吧……”
7岁到12岁,中间经历了5个农历新年,贺正西也从叽叽喳喳的小男孩,长成了能一本正经分析春联用字的初中生。
去年的今天,他们在忙什么来着?林彦边贴春联边翻记忆。他记得早晨不到7点钟,许嘉临已经照例在大门口放了挂开门红,响了很久。那天风很大,林彦起床刚推开门就被喷了一脸烟雾。
“许老头,您能不能稍微收一收,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挣大钱了。”
林彦抄起扫帚朝外走,边走边回头喊:“起床了贺正西!来干活!不然今天的水饺你擀皮儿!”
“来了来了!马上的!等我刷个牙先!”
贺正西匆匆忙忙地套上毛衣,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跑出去,林彦看见他这副样子,皱着眉教训道:“穿好衣服,你这形象,就差个破碗了!”
“好好好!”贺正西立马掉头往屋里窜。
许嘉临叼着一根烟蹲在大门口乐呵呵地笑:“今年你们俩都不错,放挂长的,庆祝庆祝,夜里还有一挂,你们可得等着。”他说着话,又从地上捻起一枚落下的哑炮,拿烟头点上,朝林彦脚边一丢。
嘭!
林彦吓得直后退:“您看看自己的年龄行不行?初中生都比您成熟!”
“嘿!”许嘉临站起来伸着腰,把扫帚接过去,“变着法子夸自己呢?天天叫我老头,我是老头,你就是小老头。”
林彦捏起自己的脸给许嘉临全方位地展示:“还是注意一下您引以为豪的胶原蛋白吧!许!老!头!”
许嘉临笑骂:“我变成真正的老头子,也有人喜欢!你等着瞧!”
林彦:“你已经是真正的老头子了!”
那一整天,旧祠堂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年夜饭时,桌上有八个大菜,还煮了涮锅,许嘉临一开心,多喝了杯白的。他从春晚开始一觉睡到春晚结束,才醉醺醺地从床上爬起来。那时候林彦已经跟贺正西把饺子煮好了,许嘉临摇摇晃晃地给祖先敬完茶,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燃鞭炮引信,这时却突然来了一阵大风,那簇小火苗总也点不着。
“什么东西,不点了,咱吃饺子!再把涮锅热上,开始第二轮!”许嘉临把火机一丢,嘟囔着晃回屋里,折腾八仙桌。
“我点吧。”贺正西淡定地捡起打火机,“哥你躲远点儿,这个太响了。”
“你弄根纸捻子,那个长,打火机还是太危险……”林彦话没说完,贺正西已经手脚麻利地把鞭炮给弄着了,引信烧得很快,林彦来不及反应就被贺正西拉着胳膊跑出去几米。
“我靠!有你这么玩鞭炮的吗?!来年真不能让你拿打火机!”林彦捂紧耳朵笑着冲贺正西喊。
“明年我还这么点!哥你上大学的时候,咱买十万响的!”贺正西扭头朝他龇牙咧嘴地吼。
“我呸!有那么长的?”
“没有咱就放烟火!买好几箱!放上一个钟头!”
”哈哈哈!看把你给嘚瑟的!二踢脚最称你了,傻!”
也不知道那边的春节是什么样的,林彦不自觉地笑着想,肯定比溪城有年味。他看新闻里总在报道庙会,林彦只逛过花市,没正经去过庙会,不知道跟赶大集是不是一样。
林彦贴完春联,跑回自己屋里坐着发呆。
贺正西这时候在做什么,还在玩砂炮么。林彦想起来,他小时候也玩过那东西,往地上一摔就能响。有一年他在‘江湖医生’门口撒了一整排,老江出门就踩响了,噼里啪啦几十下。当时林彦才6岁,他蹲在巷子口看老江吹胡子瞪眼,笑得直打嗝,最后被许嘉临揪着耳朵带到老江面前按头道歉。老江也没真生气,还从兜里掏出来个红包塞到了他手里。
转眼快10年过去,老江都变成一撮骨灰了,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在哪家的门前背着手转悠。
“夜里还得给老江敬一杯茶。”林彦自言自语道,“什么祖先,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哪儿呢……”他无奈地摇摇脑袋。
“给谁敬茶?先来给我上一杯茶!”
林彦跑到窗户跟前往外瞧,惊喜道:“陆驰哥!你不在家过年?”
陆驰笑着推门进去,提着两大包东西往写字桌前大咧咧地一坐,“你说,我能把你一个人搁家里过年吗?你陆叔、你辛阿姨可都盼着呢。赶紧收拾收拾,完事跟我上车回家。”
“等等!”林彦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捧了个香炉又跑回来,“我先烧香敬茶!”
陆驰挥手:“给你一刻钟,利利索索的,哦对了,”他指指放在桌上的东西,“这还有别人给你的礼物。”
“谁?”林彦问。
“郭飞,还记得么?”
“警察叔叔嘛,记得!”
“招人惦记的小朋友。”
“慰问我这个困难户么,感谢各位领导啦!”
林彦这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又跑回了院子里,尾音飘飘忽忽地落进陆驰耳内。
远处隐约的鞭炮声一阵阵响起来,这乱糟糟的一年总算到头了。
陆驰拍拍衣服,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