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林彦先后在自己打工的店里,同蔡恒远、宋睿、冯博文各自聚了餐,跟接待外宾似的。
用他自己的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还给你打六折,不吃白不吃,干嘛还得选别的地方?林彦之前没主动跟他们聊许嘉临的事情,自然也不会特地提起贺正西的去向了,反倒是冯博文先问起来,林彦的回答挺简单。
“那小子找着家了,跟你们呆一个地方,以后有时间,可以多带他出去玩。”
林彦说这话的时候,正忙着给他们这桌上菜,接着还要赶去给邻桌的新客人点单,冯博文见他不想细说,语气里平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问下去。
每个人都在路过别人的生活,有时候,“加油”这两个字,真的有些飘,得斟酌着说。
小年那天,林彦是在餐厅里跟同事们一起过的,店里的师傅做了两大桌南北菜。去年的这会儿,家里有贺正西在,许嘉临也没出去跑长途,旧祠堂的小院还是很热闹的。林彦坐在桌尾,看着眼前的十几个人,心里渐渐的也就没那么难过了。大家都是到溪城来奔生活的普通人,就像临水街里住的打工客,天南海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是各自都把心里那些话,全藏在了推杯换盏里。这样的特殊日子,只需要开怀地吃喝玩笑就够了。
林彦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他很久没痛痛快快地笑了,这半年多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疲惫。
“来,林小子,跟叔干一杯!”老陈端着啤酒站起来,示意林彦把杯子满上。
林彦赶紧摆手,“我不会,你们喝吧,我明天上午还得去上家教课。”
老陈摇头,他晃着身子走到林彦身边,亲自倒了酒递给林彦,说:“我家里那个小子,一个人能下去两瓶,来,就一杯,不耽误你上课!”
“喝吧小林,不然以后每回聚餐,老陈都得抓着你不放了。”老板娘笑着说。
“好吧……”
林彦无奈地端起玻璃杯,两眼一闭,几口把啤酒灌下去,半秒钟都没在舌头尖上逗留。
“诶!多好!这才算长大了,逢年过节稍微喝点儿,没事,平时不喝就行!哈哈哈!”老陈使劲拍了一把林彦的肩膀,开始寻找下一个新人当目标。
林彦见他转身走了,这才长舒着一口气坐回椅子上掏手机。从刚才开始,外套兜就一直在震动,他实在不好打断老陈的话,只能现在才接起来。
“吃饭没?”林彦走到餐厅门口,“小年快乐啊。”
“这边得明天才过小年呢!”贺正西嘟囔着说,“你还没下班?过节也这么晚!”
林彦笑着用手指敲了敲手机的后壳:“过节吃饭的人才多呢,不过老板娘提前打烊了,正在聚餐。”
“哦……”
“怎么了?情绪不高啊?”
贺正西在手机那头摇脑袋:“有点儿吧。”
林彦找了张椅子坐下,抽出张纸巾捻着,“跟哥说说,谁惹你了。”
“没,不是……”贺正西支支吾吾的。
林彦抬高声音道:“那我挂啦,今天师傅做了老大一桌好菜,不吃可惜了。”
“别别别!”贺正西匆忙地开口阻止,“就……我年前去不了溪城了,得在这边过年。”
”不来了?”
林彦顿时感觉心里跳空了一节,他攥了攥已经被他捻成球的纸巾,很快重新恢复了笑容,“不来就不来么,你纠结个什么劲,在家更热闹。”
贺正西气道:“我现在就想回去啊!但他们不同意,非得让初七再走!这样的话,我在溪城连一周都呆不够!”
林彦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抠了下手机的按键,“说多少回了,多理解你家里人,换位思考懂不懂?头一年,他们肯定不愿意你走远。乖乖听哥的,腊肉腊肠都给你留着,到时候嘴里吃着,手里拿着。”
“知道,我让方玦表哥帮忙把机票定成初六了,嘿嘿。”贺正西有点儿小得意。
“方表哥也来?那正好。不然你自己一个人太危险了。”林彦说。
“我自己去啊,他就送送我……”
“不行。”林彦焦急地站起身,打断贺正西,“你要是又出事怎么办?!”
“怎么会啊,我早没那么傻啦,再说了,我……”
“又无所谓了是吧!又觉得自己了不起!”林彦猝不及防地抬高了声音,“你怎么总是这样!春节前后客流量有多大,你知道吗?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善良,到时候你再丢了怎么办?你的确不是5、6岁的小孩子了,人家可以不养孩子,人要是想摘你的肾呢?!”
“摘肾?哥,你想多了。哪儿有那么邪乎,少看《故事会》啊。”贺正西把手机往远处放了放,他没想到林彦脾气突然变这么大,“最近是不是上火了,我就觉得你别老打工,看,肯定是被客人弄烦了,不行就别干了,我叫老贺给你……”
“算了算了,你年后也不要来了,找不到陪着的人,就不要来。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我负不起那个责任。”林彦对贺正西表现出来的态度非常不满,自己的话被贺正西左耳进右耳出,这种感觉很差劲。
贺正西开始着急了,“哥,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我年前去不了,你生气?”
林彦说:“不是,别误会。真的,年后也别一个人来,太危险,你知道,返程的日子太乱,何况溪城跟个移民城市一样,我不放心。”
“我就是要自己一个人去。”贺正西的语气很坚定,“我已经初二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他们也是,总说等我长大就如何如何,我真是烦死这种话了,能不能别再提了?”他的音量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在叫嚷着同林彦说话。
林彦听完他这一通吼,脑袋发紧。他捏紧眉心,缓了缓语气道:“我说的话,你是不是完全没有认真听?我只是担心你出事。一个人出远门,不能抱着侥幸心理,等到后悔,真的就晚了……”
“我讨厌你们,真的讨厌,你们都把我当傻子。你以前老说我傻,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傻的。”贺正西的话里带着哭腔,他吸吸鼻涕,难过地继续说道:“你肯定还是想着抛硬币那个事情,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看眼神就懂了。我虽然只是个初中生,可从小到大,哪回不是看着别人的脸色才敢开口的,对着你,我也是。我怕你生气,怕你不要我,怕你烦我。你不希望我回去,那我听你的,不回去了。”
“你……我没嫌弃你,不要这么激动,好吗?”林彦压下心里的怒气,劝慰着说。
贺正西的话让他颇震惊,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讲些什么了,“以前说你傻,都是闹着玩的,我也没觉得你烦……”
“知道吗?”贺正西再次出声,他冷冷地说:“我也是最近才想到的,其实,你不愿来我家,就是那些不值钱的自尊在作祟。可那些管用吗?跟我们住,你就不用打工攒钱了,感冒了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床上躺着,睡到太阳晒屁股。可你就是不来,因为你太要强了,太要自尊了。我听不进去你的劝,你也听不进我的,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年后真不过去了,就按你说的。其他的假期,没人陪着,我也不去溪城了……”
贺正西说了很多,但后面的话,林彦已经听不清了,他的另一只耳朵也仿佛变得完全不顶用了一样。
餐厅里开着中央空调,暖风吹得林彦脸颊有些发红,不远处就是喧闹吵嚷的同事,隔着一扇玻璃门,霓虹灯下,是匆匆路过的行人。整个世界看起来有些乱糟糟的美好,但林彦在却这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落进了冰窖,浑身都是冷的,脑子阵阵发懵。
不要自尊,不要强,那应该要什么?自己还有什么?
世界上的路有很多条,可留给我的寥寥无几。我只是个高中生,我能怎么办?
贺正西心里原来藏了这么多话,可没有一句是林彦愿意听的,每个字每个词,都让他感到难堪、难捱。短短几个月过去,自己曾经朝夕相处过五年之久的弟弟,竟然变得如此陌生,林彦无法接受。
他在繁复纷乱的思绪中,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耳朵。陈师傅又在招呼自己了,林彦抬起头冲他们咧开嘴笑。
是不是又要喝酒?林彦不知道,他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了。
因为右耳的短暂性失聪,林彦请了两天假,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的听觉总算开始逐步地恢复。
“可以听见了?”陆驰特地走到林彦的背后说话。
“嗯。”林彦掏掏耳朵,“还有点儿不清楚,你往前走走?”
“这样呢?”陆驰换到正面,“行了吧。”
林彦点头:“行了,我觉得问题不大。”
“你啊,我都懒得说了。”陆驰叹了口气,“着急上火再加过劳,这都什么事儿,懒得说了都。”
“嘿嘿,以后多注意,这回肯定是因为前不久感冒没好利索。”林彦笑嘻嘻地回答。
陆驰不知道这兄弟俩吵架的事情,啰啰嗦嗦地重复了不少医生说的注意事项,林彦听话地直点头。
那天过后,他心里一直不痛快,觉得难受,还有些惭愧。他以前很少在意贺正西的心理状态,9月回燕城那件事,也处理得太匆忙,没有跟贺正西推心置腹地彻底聊透。林彦不知道贺正西是不是真的不会来溪城了,他现在不敢去想这些事情。
林彦耳朵刚恢复,又跑去餐厅呆了两天,一直到腊月28的下午,他作为兼职的未成年,可以提前放假走人了,老陈他们还要一直留守到年三十。
“赶得上回老家的车么?”林彦边换衣服边问老陈。
“年三十能涨三倍工资。”老陈伸出来三根手指头,“再说店里厨师忙不过来,我正月再回。”他点了根烟蹲在更衣室门口吞云吐雾。
老陈的年龄大概有40岁了,性格大大咧咧,平日里挺关照林彦,把他当自己儿子看,时间久了,林彦总感觉仿佛许嘉临还在身边一样。老陈的家在西南边境的一个小镇上,他说自己有两年没回去过了,家里的儿子给他寄过信,能喝酒的事情,都是在信上说的,老陈也没见过。
“我儿子学习也还行,不如你好。我指望着他能考出去,到这里或者去北方,都行。上个职校,学一门手艺,甭管在哪里,好好安个家,别跟我似的,跟个家庭编外人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