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驰算是一个挺细心的人,从聊起许嘉临的事情开始,他已经察觉到林彦有些不同寻常。直到后来两人结束聊天,林彦手上破掉的指甲进入视野,陆驰终于意识到,这小孩儿确实出了问题。只是他琢磨不透林彦心里的想法,除了喊人拿医药箱包扎,其他的,暂时没敢多问。
二楼的小办公室里,林彦坐在沙发上任餐厅后勤阿姨帮他的手指涂药水缠纱布,他也没料到自己又久违地心悸发慌了。为了缓解那阵若有似无的虚空,他只能给自己找个支点,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
程琪跟方玦没有进来,阿姨帮林彦包好手指也安静地提着药箱走了。不到20平的小空间里,剩下三个大男人来回对视。
贺正西明白林彦为什么抠坏指甲,所以他选择沉默。
陆驰不明白林彦为什么抠坏指甲,因此只能谨慎闭嘴。
林彦还没缓过劲,他更加不愿开口。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窗户外的风声。
“我的意思是,”陆驰没能忍住,他清清嗓子,“如果你不愿说……”
林彦抬起头,看向陆驰,哑声道:“不要跟许叔提。”
陆驰抱臂正色道:“那我得先看看到底什么事儿。”
林彦按着胸口深呼吸了几下,缓慢道:“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希望你不要认为我矫情。”
“哥……”贺正西心里一阵发疼,他按开饮水机,接了杯热水放到林彦面前的茶几上,最后坐在他身边,抓紧了他的手。
“没事儿,我猜你早知道了。”林彦看向他,“你偷摸去配钥匙了,对么?”
贺正西惊愕道:“你……你怎么……”
林彦伸手在空气里比划着:“那钥匙圈的方向,我一直朝左放,那天我去拿,发现方向错了,上面还有些印泥留下的痕迹,我病历本就在那个抽屉里。”
“对不起哥,我就是……想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贺正西懊恼地说。
“不需要道歉。”林彦摇头,“你是在关心我,我清楚。”
陆驰被这兄弟两人的对话弄得有点儿乱,他捋顺逻辑,问:“林彦你生病了?”
林彦看着他,眨了眨眼,“简单的说,我的心理和生理一起出了点问题,偏内源性的抑郁症,不过程度比较轻。”
他语气轻松随意,陆驰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你夏天的时候割伤手,还有刚才把指甲抠出血,都是因为这个病?都这样了,还程度比较轻?”他生气地连连发问。
“你看,我就怕你这样的反应。”林彦喝了一口热水,觉得自己舒服了一些,继续道:“其实我已经好很多了,特别是下半年,跟去年这时候比的话。”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你看我像哪里有问题的吗?我感觉自己还挺正常的。”
“不是这么回事儿!”陆驰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大概理解你为什么要瞒着,可你这孩子……哎……我现在,有点乱,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抬手按住自己的眼睛,来回搓了几下,“真他妈的操蛋,凭什么这病得找上你?”
“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在夸我优秀。”林彦低低笑了两声。
“你这玩笑开得我心里难受。”陆驰红着眼眶说。
他对这病的细节不了解,但处理过两次抑郁症病人自杀的案子,其中就有个挺优秀阳光的小女孩儿,平时看着特别正常,人缘好,学习也不差,就在距离高考还有两天的时候,躲家里烧炭自杀了。女孩儿家里的父母到现在都不肯接受女儿自杀这个结论,甚至拒绝深究她留下的那份遗书。
“好歹我算是你的大哥,林彦啊,以后遇见事儿,千万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陆驰看着林彦,“我明白,有时候那一阵上来,你自己可能都没办法。”
林彦放下水杯,走到陆驰面前,攥了一下他的手,说:“医生说我很牛的,有痊愈的可能性,你想的事情,多半不会发生。”
陆驰不相信:“真的?”
林彦的眼神很坚定:“真的。”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暗下来的街道说:“别的我都可以胡乱编个谎话,但这种事情,我不会随便骗你。我也想好好活着,我还没挣够钱,没吃喝玩乐过。”他再次转过身,把目光投向沙发上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贺正西,又迅速掠过,“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正式地谈过一场恋爱。”
“哥……”
贺正西心里刮起一阵狂风,他想立刻冲上去,给林彦一个吻,或者拥抱,不带任何旖旎的那种。
室内温暖的灯光落在林彦身上,他弯起嘴角,朝贺正西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贺正西几乎掉下了眼泪。
陆驰没有察觉到兄弟俩之间暗暗涌动起的别样情绪,他只是独自低头沉默着。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责备或者怜惜林彦,更何况,林彦需要的并非这些东西。
林彦太要强了。
他很少对人倾诉内心,能说出那些话,已经很不容易。
“这个事情得划入头号机密范畴了,毕竟你们肯定会要求我瞒着。”陆驰搓搓手指,想抽根烟。
“真的抱歉!”林彦笑着合掌。
陆驰捶着他的肩膀道:“这有什么可抱歉?林彦,你可得记着。”他的嗓子有些发哽,甚至微微颤抖着,“如果你出事了,不光是小贺跟我,还有许叔、你陆叔辛姨、你高中的班主任、甚至你交到的那些好朋友,他们都会感到难过。”
林彦故意叹气:“真是好大的压力啊……所以才要瞒着。”
陆驰的表情变得有些柔软,说:“你就当我给你的压力吧,好好的,每天咱都好好的,行不行?哥挺怕你出事。”
林彦顽皮一笑:“我现在就挺好的,特别好,我觉得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他活动着包了纱布的那只手,发誓一样地说:“我就是个光脚的,真没什么值得失去了,往前就算挪一寸,我都在赚。”
贺正西在林彦的身侧认真听着,他想开口说,你不是光脚的,你还有我……
但犹豫过后,最终放弃了开口,他知道,自己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资格跟底气聊这些东西。
陆驰也有些卡壳,他不怀疑林彦那些话的真实性,只是如果这类“流血事件”再来几次怎么办?
林彦察觉出他的疑虑,笑着道:“虽然偶尔也有失控的时候,但也还好,其实程度已经越来越小了,我恢复的速度也在加快。”他举起手指,向他们展示,“指甲盖刚劈那会儿,是真没觉得疼,你们难道没有过这种体验?后面没察觉到是因为我在考虑临水街的事情。”
林彦没说谎,至少现在说出去的话,没有一句是在骗他们。他的确有些不舒服,但远没有面前这两人想象得那么严重。被人过分关心的滋味儿,怎么说呢,浑身不舒服。
“好吧,信你。”陆驰说,“把你们绊住了,一下子聊到这么晚,走吧,送你们回家。”
“不用。”贺正西抢先道,“我俩自己回。”
陆驰不放心地看他一眼,“信息量这么大的一个夜晚,你们确定?”
林彦无奈地推着陆驰的背,边走边说:“真的,你不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么?其实本来应该我们俩去送你。”
“别别。”陆驰连连拒绝,“我还年轻,不需要你们俩小孩儿的照顾。”
林彦道:“我们更年轻,不需要你的照顾。”
陆驰怒喊:“再说我可揍你了啊!”
贺正西跟在两人身后走出去,关灯锁门。
方玦开车载陆驰去酒店,林彦跟贺正西慢慢散步回家。
“为什么要搬家?”临上楼时,贺正西问。
林彦紧了紧外套,嘴里哈出一口白气,“是临水街要改建了,祠堂要收回去。”
“那咱回去住哪儿?”贺正西心里隐隐生出一些开心,“不然寒假回去先看过许叔,然后回来?东西可以打包寄到这边。”
林彦踹了他一脚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贺正西挠挠鼻头,紧赶了两步走到前面去开门,林彦进屋,边换鞋边说:“陆哥帮忙跑了几处关系,我寒假再回去一趟,有些手续得亲自办,辛阿姨说他们家房子可以借给咱用。”
贺正西道:“是不是最好给他们租金,我这还有老贺给的钱,一直存着,其实也是给你的,假期我去银行全转账得了。”
林彦挂好背包,扯下围巾放到暖气旁的晾衣架上烘着,说:“你自己攒好,上了大学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临水街那边有拆迁款。”
贺正西瞪大眼睛拍手:“哇,有钱了!”
“想什么呢!”林彦笑了起来,“就那地方,别指望能拿到太多钱,陆驰哥说得挺对,能给就不错。”
贺正西道:“知足常乐。”
林彦笑了两声:“没错。”
如果放在去年,或者更早以前,他恐怕不会太支持所谓的改建或者搬家,但现在反而觉得挺好。
临水街那地方,有水有树,清新别致,如果能做成水边一条街,挪些小商铺进去,应该挺有发展空间。大钱一时半会儿挣起来有些难,但可以坚持用“临水街”三个字做招牌,慢慢聚人气。
只是这样一来,老住户就不知会分散到哪里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溪城没有房子,必须四处找廉租。林彦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忽然又意识到,其实那些熟人,没的没,走的走,他对那里也没剩下多少舍不得了。只是旧祠堂的小院子,恐怕没有机会再种下新一季向日葵。
陆驰回到酒店,躺床上愣神。他原本只打算在燕城呆三天,但现在很明显不可能了。他完全不清楚林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的问题,或许是送贺正西去机场的那次掉眼泪,又或许是许嘉临入狱,甚至更早。
林彦挺好一小孩,陆驰不明白,也不理解。
隔天早晨,林彦打着哈欠下楼推车,走到小区门口时,看见陆驰跟附近面店的老板聊得热火朝天。
“孙叔早上好啊!”他远远跟面馆老板打了声招呼,随即单脚踩上车蹬,风一样遛过去,到陆驰跟前稳稳停下。
“怎么不上楼?”
陆驰道:“我看这家的早餐不错,迈不动腿了。”
孙老板笑呵呵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这几个年轻人,都挺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