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往浮云城的路上。
虞野在车顶架着枪睡觉。
她十个小时没有下线,大脑倦倦,像是踩着云朵跳芭蕾,轻轻飘飘,随后沉沉的,无知无觉坠落大地。
久不见阳光的大地涂满了金色,像是油亮亮的琥珀,散发着松脂的香气。
她脑袋一点点的垂着地,旁边的安塔正坐在她身边,用影子给她挡光,虞野觉得怪不好意思,又怕实话问出来对方然而没那个意思。
而且说到底,她心里还憋着一个疑问。
当时她准备离开的时候,那行突然跳出的黑色小字跟她说,有缘故人再相会,这是她这一路走下来,游戏时间也就剩下两天,所谓的故人,依旧远在天边。
唯一能摸得着的,便是身边这个小机器人。
被清空了脑壳,什么也不知道。
系统说数据是人工智能的灵魂——一无所知的小机器人,便像是灌了孟婆汤的黄泉魂魄,投一次胎,为男为女,为人为畜,和原来一点都不相干了。
她想到这句话有些难过,但又觉得这是天道轮回,不可更改的定数,和狂风暴雨天灾海潮一样,都是容不得人感情用事的,这样想来,似乎也没什么刻在心里,放不下的。
她觉得他们有些像,十分的像,一样的甘愿奉献,或许后来这个少了几分灵动,但是像这样有自己意念的小机器人,又有几个呢?
奥尼恩斯跟她说,这是人工智能收集数据不断更新才练出来的“人情”,是假的,伪装的。
但虞野到底感觉不对,都说她还小,生在福乐地,长在象牙塔,对形形色色的人少了见识,才会一厢情愿把小机器人当做“人”,但这不正好说她赤诚,看世界的眼光单纯吗。
老道的经验断不出那复杂的食物,便用单纯一点的眼神来看就好了。
她看这两个小机器人,是有点像的。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滚了三滚,终于脱口而出,“安塔,你跟我说,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这种“我们是不是曾见过”的语气太不正经,虞野也自知不对,又要改口,谁知道安塔顺着说道:“Anta—VII号,常用形服务机器人,批量生产,防范用于商场,游乐园,学校等公共或半公共场合。”
这句话的意思太明确了。
虞野知道这是说“我们这种类型,到处都是”,也是说“我跟那老师不是一个”。
她摸了摸安塔半圆的金属脑袋,胸腔里翻滚几句话,终究没有问出来。
原来还是没遇见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安塔便仰着头看她。
半晌,虞野问:“安塔,你若是有灵活健康的身体,思维敏捷的大脑,你要做什么呢?”
这句话没头没尾,像是人走在大街上,突然一个戴墨镜的神棍斜着伸出一只干瘦的枯手,神神叨叨问:“大祸临头啦。”
但没头没尾的话,究其根底还是有个一二三的路数,比如那神棍是要你破财消灾——而虞野,也略有此意。
自从把小机器人从太阳花实验室里带出来,一路跟在自己身后歪歪扭扭的斜跟着,于自己倒是有许多益处,但是于它本身,却丁点好处没有。
到了路途的终点,任务线的最后一环,畸形种感染的最后一天,她要么任务通关,彻底离开这个试炼场,要么双腿一蹬,干干净净的离开。
但总而言之,两人之间的线是要断的。
她或许有些未忧先虑,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这样走得多难看啊。
慌慌张张地跑到站台,夹着一室风雪滚进了火车厢里,回首一看,熟悉的景和人早就没了,那些未诉的离别和衷肠也来不及说道,留下一肚子惆怅——哽得慌。
离别不能这么匆忙。
她算好了。
要和小机器人道别,帮医生和士兵看看,灾难的源头到底怎么解决,和奥尼恩斯清算账目,拿着“白色之希望”去外面的典当行里压着,少不得能有许多钱,这样凑凑齐齐,小半的保管费就出来了。
缘分这两个词摸不着看不见,尘世巨蟒裹挟着众生滚滚,而她虞野也不过其中的一粒沙尘——看不见,也就是有缘无分。
茫茫山海人世,不是总能重逢。
你要做什么呢?
你想做什么呢?
你又和其他机器人不一样,为什么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呢?
无人束缚,无事阻拦,如何不快活?
安塔的红色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沉下去。
它声音被电流干扰,带着杂音的闷响,“安塔的梦想是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