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蝉凝视着衣服上干涸的红色泥痕,不可置信地用拇指在那里摩擦了下,指尖立刻染上褐红的色晕。锈色的粉末从深色布料上扑簌簌地落下,这是昨天遇到镜子阵时沾上的湿泥,那时光线昏暗,他并没有看出那是红色的。
简直像血一样。
他在第二天醒来后重新数过绢简,竟一个不少。昨晚落入河中的绡纱和野兽般的轰鸣好像只是个幻觉,但当他看到自己一塌糊涂的衣服时,便立刻意识到那并不是个梦。苏蝉感到肉体沉重的疲惫,去膳堂时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没膝的泥泞里穿行。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忽然忘记了语言,就连最简单的与别人的问好也会在他舌尖打颤,说得磕磕绊绊。他的思绪不断地飞回昨夜冰冷的林中镜阵,他在自己的身体里感觉到它,把他的心搅成一团乱麻。他觉得很渴,烧灼般的疼痛烤干了他体内的每一丝水分,同时又感到冷,骨骼里都寒冷彻骨,心脏和血液似乎产生不了半点热量,冒着热气的粥饭无法平息他的干渴,只让他觉得厌烦。只有在抬起目光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他人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是存在于现实的世界里的。
当明聆迈着清风一样的步伐打破他内心的沉默,从容不迫地坐到他身边时,他第一次感到这高个儿少年是如此富有生命的气息,那令人嫉妒的身材此刻简直像是避风的坚强树干,令他的心脏不知不觉重新恢复了均匀的节奏。
“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明聆被他深情凝望的目光吓到了,“我知道早饭很难吃,但你最好还是吃一点,别忘了今早有驭云的课,你得赶上我们的进度。”他又说了几句关于驭云师傅的无关紧要的调笑话,这些苏蝉全没听进去——不能飞——这句话在他头脑里盘旋翻滚,把他弄得头昏脑涨。
“好。”
他的嗓音里有股挥之不去的恐惧,仿佛金属互相摩擦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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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朝食后犹豫再三,还是去找了红螺馆的舍监,向他述说了昨晚的事情。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向舍监诉说险些夺去他性命的林中镜阵,只提到了河边的隆响。
“……我知道月老祠处于天界,被侵入的可能性很低,但……会不会是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偷溜了进来?”
红螺馆的舍监是个身量结实的年轻人,在听完苏蝉的诉说后,他目光平静地告诉男孩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
“想擅自篡改姻缘、逼着月老给自己牵线的人恐怕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其中有能耐者更是多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他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你进门前也看到环绕着整座岛屿的浓雾了吧……只要那雾还在,就没有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人能进入月老祠。”
山顶的入口像一团黑暗的雾气浮现在苏蝉的眼前,那种甩不开的阴冷的触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他想起自己攀上长阶时迈出的每一步,那些烟色的卷须就仿佛大海的波浪一样退去片寸,又执着地回到他的身边。
“您为什么能如此肯定?”苏蝉问道。
舍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祠外的浓雾虽然看起来像是雾气,其实是由某种异常坚硬的宝石磨成的微小的细粉。它们常年飘散在结界的外围。一旦触发警报,沾在来人身上的粉末会立刻化为最锋利的刀刃,把任何靠近的东西抹杀。若是切成几块,还算是体面的死法,所以不可能有人侵入得了月老祠。”
“但那些执行结缘任务的伐柯人不是随时都在出入月老祠吗?”
“你课都是白上的吗?”舍监瞪了他一眼,“要进月老祠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作为被招选的弟子带着青铃从大门进来,另一个是任务完成后被绢简直接传送回月老祠里。”
“那月老本人呢?”
“你居然不知道吗?”舍监看向苏蝉的目光称得上惊悚。
“月老从不离开月老祠。”
苏蝉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就有完成任务的伐柯人抱着绢简走进了门内,在舍监的账薄上登记结缘的完成。他们把绢纱交予舍监——那些绢简待会儿得拆下支轴,由基层弟子们洗去上面的秘文——接着,领取下一个任务,再次离开。
苏蝉看着他人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万一有弟子想篡改姻缘呢?”
“你在开玩笑吧?”舍监的声音猛地拉低,眉头皱得可以夹住一支笔,“一切必须严格按照绢简执行,否则执行任务的伐柯人自己都会被困在绢中,永远都无法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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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晓月老祠固若金汤让他安心,但那林中的镜阵仍无法得到解释——苏蝉之后尝试着向舍监询问更多关于回声病的事情,舍监却已经被他的一大堆问题扰得十分不耐,直说他在月老祠里呆了这么久,就从没听说过什么回声病,告诫苏蝉不要听风就是雨,散布谣言。
当他人在驭云课上念出飞行的咒语时,苏蝉没能跟着念出来。他又冷又困倦,只能看见他人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几乎怀着厌恶的心情看着自己结印的手,又记起碾压过自己身体的那种无能为力。昨夜那突如其来的恐惧宛若痉挛般把他从安全的圆圈中拉了出来,而他没有任何力量能抵抗这恐惧横施淫威。
往日那股寂静的安宁与其他人同在,而不再和他同在。他真想大吼大叫,好让自己从恐怖的回忆里解脱出来:黑暗的隆响,潮湿的味道,还有重叠的镜影,这些画面像是鱼钩一样扎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掌心还留着那锋利的划痕,指根还残留着命运被别人握在手里的脉搏,恶心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仿佛穿过整个身体将他胸腔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掏了出来。他的喉咙难受得好像着了火,明明从早上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却有一股酸涩以凶猛的速度涌烧着食道。
这时,苏蝉发现自己悬浮在空中,脚下一片虚无——一颗石头被扔进空中,裂成两半,血涌了出来——他忍不住松开结印的双手,捂住了嘴。
在四周乍起的惊叫后,苏蝉感到一团柔软的云接住了他坠落的身体,有什么人架着他垂软的胳膊把他拖到了一个无风的地方,他感觉中途似乎遇到了什么人,身边人说了句话,他并不能听懂,好像听到的不是字眼,而是声调。他昏昏沉沉的脑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分辨出那句话。
“哪里有水?”
这是明聆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一股清凉灌注入胸腔,那股连银河都平息不了的干渴被这阵泉水奇异地扑灭了。
“这是哪儿舀来的水?”他闭着眼,听到干裂的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飘浮在黑暗、朦胧的世界中。忽然,他隐隐觉到一股熟悉的微风,那阵风里夹杂着一种鼓翅的咻响,这声音他曾在无数清晨的梦中听到过,通常还伴随着轰炸在肩膀旁的一坨鸟屎划破清晨的宁静。
在往日习惯的催促下,苏蝉奋力挣扎,摇摇晃晃地冲出黑暗和迷雾,张开眼皮去挡那飞弹,却猛地撞进了另一双眼里,那眸子在睫毛的衬托下仿佛煤炭般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