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新桐来了,动了一下,裂开嘴笑了。他的脸有些红,露着牙龈笑着,也不嫌冬天里冻得牙冷。她认出来,这不就是小五吗?陆童与她说过几遍,是个成天傻乐呵的傻小子。
他有些局促,见新桐来了,叫了一声新桐姐。
新桐应了一声,她不讨厌他,伸手不打笑脸人,小五与她又没有过节,又是陆童的朋友,她挤出一个笑脸来,“小五?陆童与我说过你。”
小五挠了挠脑袋,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新桐道:“不知道,你们头儿不放人。”
“新桐姐你也跟着走吗?”
新桐撇了撇嘴,她心里也是落不定,陆童的师兄不定愿意带上她,至于她自己,心中却也并不是那么想走了。
小五见新桐不说话,又追问了一遍,新桐道:“说不定吧。你有什么事?”
“我想送送他。”他说,“但是不知道能不能……”
新桐又想起宋远,人家估计巴不得现在就把他那个师弟直接打包下山去,迟天与他们估计都正在火头上,吵得不可开交,哪里会有什么十里长亭依依惜别。
新桐却隐约看见小五的眼圈有些红,他站起来都比新桐高一些了,低着头默默看着她的时候,她就突然有些心软。
她斟酌了一下道:“我可以帮你带东西给他。”
小五喜道:“谢谢新桐姐。”
那边陆童在房中坐了半宿,灯一直亮着,入夜后寨子中鲜少声音,偶尔有外面的守卫换班的交谈声,窸窸窣窣的。陆童侧耳听着,茶壶里的茶凉得快要结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就着咽了下去,凉得生疼。
太静了,连那点风吹草动都显得别样的亲切熟稔。
陆童坐得有些僵了,吹了灯,站了起身,脱了外衣,钻进了被窝里。被窝里也是冰凉的,他缩成一团,颤抖着,过了一会,被窝里终于有了些温度,他才慢慢地把身体展开,一点一点的,把自己铺在被子下面。
他闭上了眼。
他在想宋远。
其实要是按照拜师的先后顺序来说的话,他应该是宋远的师兄。在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他就被接上了停云观,宋微教他说话,教他走路,别家孩子学说话,先学的是爸爸妈妈,他不是,宋微教他喊师父。
宋微有自己的孩子,那时黎宋也是个团子,比陆童堪堪大半岁。两个人真是穿一条尿布的交情,黎宋倒是很喜欢当哥哥,即使两人要算同年,却还是要陆童叫哥哥。
五岁那年,宋柯来了。宋柯那年十岁,比陆童高一个头,刚来的时候伤痕累累,沾满了血污,宋微不让他们看,等他们再见到宋柯的时候,宋柯还不是那个温柔细致的大哥,寡言少语,冷着一张脸,穿着一身崭新的道袍,低着头。宋微怕宋柯尴尬,教陆童黎宋喊人家师兄。
陆童年年都会收到一个蓝色锦囊装着的压岁钱,由山下的玉官带上来,他们每人一个,但是陆童的那个总是格外的足一些。小孩子不会花钱,年年两身新道袍和棉袄,花不了几个钱,剩下来宋微给他装起来。六岁那年,玉官依旧来了,宋微打发宋柯带着黎宋和陆童下山去。
陆童翻了个身,被窝终于有了些暖意。
宋柯那个时候也长高了,话也多了些,和陆童两人跟着杜景行学医学毒。他带着两个团子下山去了,每人身上都拿着存下来的钱,但还是陆童的最多,足足二十两,那时候人小,下山的时候宋柯背了这个换那个,又在路上碰上了赶集人家的板车才顺利到了杭州。
他们因为年纪小,不怎么下山,到了杭州看什么都新鲜,宋柯拉住了这个拉不住那个。陆童本和黎宋走在宋柯的两边,逛着好玩好吃的,陆童看见个岔路,岔路右边是另外一个集市,与这边的热闹格格不入,有些冷清,有人在街边跪着,前面放了写字的布或纸或木板。陆童拉了宋柯的手,要往那边去,宋柯并不顺着他,拉了他的手就带着走了。陆童急急地回头,踉跄着走了两步。
宋柯带着黎宋去买炒瓜子,趁着他松手付钱的时候,陆童拔腿就跑,六岁的孩子,溜得非常快,等宋柯反应过来,陆童已经不见了。
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陆童跑回刚才的岔路口,往他刚才看的方向跑去。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蓝色锦囊,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那街上都是些穿着锦衣的贵人,带着丫鬟,见他个小娃娃一个人走在这街上,还抱着个钱袋子,都觉得好笑。
这是人市,有的是无钱葬父母的,有的是卖儿鬻女买药或是凑够大孩子的彩礼的,有的不卖身,只是来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还有就是官府发配下来的奴籍,拉到集市上面卖的,卖得的银子便上交。最后的一种总是不吃香,富贵人家认为犯了法的人性情不好,放在家中也不安全,都不愿往那边看。
这些奴籍的人若是没有寻到好人家,还得拉回牢里关着,卖不得银子,待遇自然也不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