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间地狱</p>
杜家乃是累世公卿的望族, 如今满门一朝丧，着实让人唏嘘，京城里头的朱门贵族眼见这杜家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都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杜家在邑宁坊上路，有那些同他家世代交好的贵族自然是要去送送的。</p>
人都是爱凑热闹的，洛都城里的百姓一听说要斩大官杀望族, 都觉得十分新奇, 这等热闹, 必然是拼了命也要挤进去看看的。</p>
行刑当天, 顾惊泓起了个大早便去了邑宁坊什字, 打算站在最里面, 亲自瞧瞧杜恙，逮着机会堵住他和他搭两句话。</p>
等到了邑宁坊才知道大家观刑的热情是多么高涨, 距离行刑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 那刑台跟前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人还在源源不断聚拢过去。</p>
顾惊泓：“……”</p>
他看着人群发愣的时候，突然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过来, 看着他道：“顾公子，我家哥儿请你过去。”</p>
顾惊泓低头瞧了那小仆一眼, 才发现来人是郁欢的长随三喜, 顺便说一句, 这个吉祥的名字是郁欢的二哥给起的，郁欢有四个长随，分别叫三喜，四顺，五福，六安，这足以看出郁欢二哥的心思，让平安喜乐，祥顺幸福时时刻刻围绕着郁欢，洛都宠弟狂魔果然名不虚传。</p>
话不多说，见来人是三喜，顾惊泓便跟着他过去了，原来郁欢早就已经到了，正在观刑台右侧坐着，许是心情沉重，见顾惊泓来了，并没有笑着同他打招呼，只是说：“我就知道你也会来。”</p>
顾惊泓坐在他跟前，道：“那当然了，今天是逮到杜恙的最佳机会。”</p>
郁欢勾了勾唇角，道：“我和你一起，逮到他我们先一起揍他一顿！”</p>
顾惊泓从怀里掏出绳子和麻袋，扔在桌子上，道：“看，我连家伙都准备好了！”</p>
郁欢眉毛抽了抽：“……”我顾家哥哥真是不打没准备的仗。</p>
郁欢后面站的三喜和四顺：“……”脑海中都浮现出，月黑风高夜，杜四公子被这位顾家哥儿麻袋套头暴打一顿的画面。</p>
展示完自己的工具之后，顾惊泓便又揣回了怀里，他对郁欢道：“有水没，我一路走过来都渴了。”</p>
他话音刚落，后面的四顺就递过来一杯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变出来的。</p>
刑台上还什么也没有，因此顾惊泓和郁欢便开始闲聊了，他道：“眼下大局已定，你们是不是要回去了？”</p>
顾惊泓点点头，道：“是的，前几日顾祈尧说信王殿下已经向陛下辞行了。”</p>
郁欢点点头，并未再说什么话，他虽然表面平静，但眼神中却有一丝哀愁。、</p>
顾惊泓知道他是舍不得李沧澜，但李沧澜是金凉大都督，迟早都要回到西边去，而郁欢是傅家儿郎，是傅家在朝中的质子，永远都不能离开洛都，他们俩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注定大部分时间只能想念不能相亲。</p>
郁欢对李沧澜的喜欢有多么深刻，上次他冒着杀头大罪跑到西边去找李沧澜的时候，顾惊泓便已经知道了，郁欢是不善于感情表达的人，但顾惊泓从他看李沧澜的眼神中能看出来，郁欢对李沧澜的爱恋有多么浓烈，即便是为了李沧澜献出自己的一切他也毫不犹豫。</p>
至于李沧澜……顾惊泓虽然没见过几回他和郁欢在一起的样子，但这样的人，顾惊泓前世见得多了，若是给李沧澜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排个序，只怕皇位第一，复仇第二，郁欢估计只能是第三……这还是建立在他对郁欢有爱情的基础上，若是他对郁欢的杂念大于爱情，只怕郁欢……</p>
不过如今李沧澜给了郁欢一个爱情的幻梦，以郁欢的身份和背景，李沧澜大概会让郁欢的这个梦做下去，因此顾惊泓也不愿意做那个讨厌的叫醒郁欢的人，他见郁欢眼下饱受相思之苦，便对郁欢道：“虽然信王殿下走了，但是他将杨赫留在了京城，你善画，可以将自己的生活和思念画下来，到时候交给杨赫，他自然会带给殿下。”</p>
郁欢闻言也觉得这个法子好，对呀，他可以将自己的模样画下来给殿下，这样不管分隔多远，殿下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了，不由得暗中佩服顾惊泓，因笑道：“还是顾大哥聪明，怪不得你和顾先生的感情始终如一……”</p>
顾惊泓笑着冲他眨眨眼。</p>
但是杨赫是殿下的左膀右臂，殿下为什么会将他留在京城，郁欢有些诧异，便开口问道：“只是……殿下为何会将杨赫留在京城？”</p>
顾惊泓瞧着他呆呆的样子，便逗他道：“信王殿下色令智昏啦，要将他手下亲信留在京城专门为你俩千里传情呢——”</p>
郁欢看着顾惊泓揶揄的眼神，羞恼炸毛道：“顾大哥，你怎么逮到机会就打趣我，快说，快说，殿下为什么要留下杨赫，是陛下的意思吗？”</p>
顾惊泓看他真的着急，便将原委一一道来：“之前我和信王殿下为了保护西行的商人不是搞了一个镖局嘛，如今镖局的生意日渐做大，殿下就想着京城行走西域的胡商和汉商有许多，若是将分号开到京城来，一来可以保护这些西行的商人，保护我大齐的边境贸易免受突厥骚扰；二来还可以为将士们赚一些军饷，减少朝廷负担。”</p>
“以前镖局规模不大，信王殿下便自己弄，如今镖局的规模越来越大，信王殿下怕有心人告到御前，引起陛下的猜忌，因此自己将事情在朝会上说了出来，没想到得到了兵部和户部的大力支持，户部说这样可以节省军费，兵部说这个镖局接受退伍的军/人，让那些退伍的没田地的军/人也有个容身之所，混口饭吃，可以减少一些军士引起的社会矛盾。”</p>
“陛下听了之后，也觉得信王殿下的方法可行，便答应了他在京城设立分号的事。”</p>
郁欢听了顾惊泓的解释，早就将那些离愁别绪忘到九霄云外了，心中只有对信王殿下的崇拜，他看着顾惊泓，眼睛里仿佛有小星星，道：“殿下实在是太聪慧了，我早先也从二哥的口中听到朝中克扣金凉军军费的事，心中为他郁闷了一番，没想到殿下这般厉害，竟然能想到用办镖局的法子来解决军费问题，这样一来，不仅可以保护那些商人，给退伍军人一个容身之所，还可以增加军费，减轻朝廷压力，不愧是……（我喜欢的）殿下，真是天纵奇才。”</p>
顾惊泓：“……”果然如果喜欢一个人，不光是眼里，就连言语里也只能捕捉到那一个人的信息，他方才明明说这个主意是他和李沧澜两个人想出来的，在郁欢这里便成了李沧澜一个人的主意……虽然他无意在郁欢这里与李沧澜争宠，但还是觉得郁欢对李沧澜未免太迷恋了些，迷恋到只看得到他的好，其余一切都视而不见的地步。</p>
虽然他方才将李沧澜在京城设立镖局分号的事情说的无比为国为民，大公无私，但真实的情况是：以前京城的镖局大都是杜家和五皇子的产业，如今杜家衰亡，五皇子被圈禁，京城镖局线路这块肥肉就成为无主的肥肉，李沧澜趁着七皇子还没反应过来，先以为国为民的高度禀到御前，占了这块肥肉，一则如果在京城有朝廷认证的镖局，可以和许多朝中之人攀上关系，这样即使李沧澜不在京城，京城的风吹草动也可以清楚知道，二则也可以在京城储备一支不小的武装，以备不时之需。</p>
至于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之所以会为李沧澜说话，这自然是金钱的功劳，信王给了这两位尚书一人一张五万两的银票，就为了让他们在御前说两句话，只是说两句话，又没有徇私枉法，两位尚书自然非常乐意了。</p>
不过这些背地里的肮脏事还是不要告诉郁欢了，他那么纯澈，一辈子在富贵乡也，也不必要知道这些东西……</p>
顾惊泓正想着，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喊道：来了，来了……</p>
顾惊泓向台上看去，果然看到杜恙穿着绣着仙鹤的深绿色朝服，大摇大摆晃晃悠悠的走上来了，他走路没个正行，脸上也满不在乎，他身后跟着许多衙门的官差瞧着他的模样，一脸严肃，若是有心人细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官差们将自己的鄙视小心翼翼压在平静严肃的外表下。</p>
至于他们鄙视的人是谁，不言而喻……</p>
杜恙坐上监斩的刑台，面无表情到有些漫不经心，他坐下之后，旁边有个师爷模样的人凑到杜恙跟前，道：“大人，快到午时了，是否要将人犯带上来。”</p>
“带上来。”他的语气慵懒闲适到有些没心没肺，仿佛马上要杀的人不是他的至亲，而是他他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p>
下面的人看到他没皮没脸狼心狗肺的样子，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顾惊泓依稀听到有人恨恨骂道：“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p>
“阴毒！太阴毒了！！害死至亲竟然还能无动于衷到如此，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p>
“猪狗不如的东西！！！”</p>
“若是我生的孩子日后这样，我便是拼了老命也不会放过他！！！定要他不得好死！！！”</p>
底下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有“畜生”“猪狗不如”“狼心狗肺”等词语传入台上，杜恙自然也听到了这等评价，他冷冷对旁边师爷模样的人道：“寄禄官，叫他们都给老子住嘴！！！”</p>
寄禄官心道：“你既做得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又如何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但今日杜恙才是监斩官，他只是协助的官员，若是今日出了什么岔子，回头杜恙在陛下面前给他上点眼药，陛下降罪下来，只怕这辈子升迁无望。</p>
因此大理寺寄禄官虽然心中对百姓们的评价不能更认同了，但他还是对杜恙拱了拱手，转身高声道：“肃静！！！刑场重地！不得喧哗！！！”</p>
旁边守卫刑场的士兵纷纷拔出一半的刀，刀尖的寒光闪过他们肃杀的脸，顿时刑场一片寂静，场面立时安静了许多。</p>
大家虽然不能痛快骂出来，但那些谴责和怒骂却从眼神中流露出来。</p>
场面安静了一些之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越发清晰可闻，马蹄声渐渐停下来了，两队穿着红衣甲胄的持戟禁军分开列队站刑场左边，众人听到这动静，纷纷朝着左边看去，连绵十几辆囚车停在左侧，押送囚车的士兵将囚车里带着枷锁的犯人押下来，一路护送到刑场上。</p>
为首的是杜恙的父亲两湖总督杜东台，接着是杜恙的母亲杜秦氏，紧跟着的是杜恙的叔伯兄弟……，他们都穿着脏兮兮的白色麻布囚服，以发覆面，看上去十分狼狈……</p>
众人心中仿佛被重重一撞，这些都是昔日洛都城里顶尖的世家，谁知时乖运蹇，旧荣新辱，转眼间昔日的五陵富贵子转眼成刑场阶下囚，现场之人，莫不感叹一句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p>
刑台上被押在最后的是两个垂髫小儿，都同绵绵差不多大，顾惊泓认得他们，他们是杜恙大哥的一双儿女……</p>
那小女孩看到杜恙在台上，叫道：“四叔，救我。”喊了一句，眼泪便流了出来。这个小女孩年岁很小，不过四五岁的样子，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在众目睽睽下带着镣铐，让她心中十分惧怕，看到自己的四叔没有带镣铐，反而坐在台上，心中便将他当做一个救星一般喊出了他的名字。</p>
她后面紧跟着的是大她两岁的哥哥，他哥哥如今已经七岁的年纪，已经懂得明辨是非，虽然大人从未同他讲过杜恙的事情，但他从家里人的只言片语里也明白，如今他们杜家落到这般田地皆是因为这个“叛徒！”</p>
因此，当他听到小妹带着哭腔叫那个叛徒“四叔”的时候，他顿时怒了，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道：“他不是我们的四叔，他是叛徒，是我们杜家的罪人！！！从此之后，不许叫他四叔！！！”</p>
从今以后，小男孩说完之后，突然想到再过一炷香时间，他便要死了，在没有从今以后了……无论这个小男孩是个多么早慧的孩子，他终究还是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最怕的事情便是黑暗与死亡了，心中到底恐惧占了上风，眼圈慢慢红了……</p>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杜恙，拳头握得死紧，低着头跪在刑场上。</p>
哥哥从未这么严厉同她说过话，小女孩顿时呆愣住了，看着爷爷、伯伯们都朝东跪下，看不清面容，吓得大哭起来……</p>
小女孩人长得粉雕玉琢，穿着脏兮兮的囚服，更显得可怜可爱……台下众人心中顿生恻隐之心，更有那做过母亲的人，眼圈已经红了，悲戚道：“造孽啊……”</p>
杜恙看着这些，眼神呆滞，好似无动于衷……</p>
众人看到杜恙这幅模样，顿时更加生气，咬牙切齿道：“畜生！！！”</p>
杜恙的大嫂看到小女孩一直哭闹不止，转头对着小女孩笑道：“梦儿不哭，娘亲在呢……”</p>
“娘亲，我怕……”</p>
杜恙的大嫂虽然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但却仍然透着名门千金的气度，面对生死好似十分淡然，道：“梦儿，娘亲告诉过你呀，如果怕的时候，就唱歌，唱着唱着就好像有人陪着你，就不怕了……”</p>
那押解梦儿的士兵看了看杜恙的大嫂，和看守杜恙大嫂的士兵对了个脸色，原本梦儿要被押到最后，为了不让这个小女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孤单上路，这位士兵利用自己的职权给小姑娘换了个位子，换到了她娘亲身旁，也许黄泉路上，有娘亲陪着，就不那么怕了吧……</p>
这日天气晴好，烈日炎炎，刽子手抬眼看了看日头，这些刽子手都是多年的老手了，只消一眼，便知道此刻已经午时了，还有三刻钟就要行刑了……</p>
杜家人出生名门，即使在这样的境遇下，也没有叫骂大喊，一声温和的女声哼着柔柔的调子，好似在安抚孩子，只是那词调实在悲戚：</p>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p>
灵山卫，灵山卫，灵山何处无血脉？且听夜半松涛声，诉说昨日功与罪。【1】</p>
众人不禁沉浸在这样哀伤的歌谣，忽然听得一句：“杜公，我来晚了！”气若游丝，还伴随着声声咳嗽……</p>
众人回头，便看到几个穿着黑衣的壮汉抬着一个担架，那担架上高卧着一个穿着一件暗紫色的乾坤如意袍，须发全白，面如金纸，一副病歪歪的样子。</p>
从这个老头的穿着和排场看应该也是大齐的贵族，果不然，郁欢凑到顾惊泓的耳边道：“这是夏国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