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惊泓虽然不在大齐的贵族圈子里混，但是夏国公的名头还是听过的，我朝一般不给活人封太师，大齐建国已经百年，这位夏国公是头一位活着被封太师的人，他是齐雍帝的启蒙师父，曾经教他读过几日书……</p>
皇子的读书老师一般都非常多，自然不会每一位都封太师，这位夏国公的过人之处，便是先帝重病之时，他在世家中间游走，一力扶保今上上位，今上即位之初，帝位不稳，也是夏国公替他稳定了政/局，朝堂稳定之后，夏国公便功成身退，辞官了……</p>
夏国公走的干脆，齐雍帝总觉得慢待了这位扶保自己上位的大功臣，每当想起他，就为他加封，一不留神就一直加封到“太师”。</p>
如今这位“活太师”虽然不在朝中，也远离权力，但朝中无一人敢对他不敬，眼下他已经是古稀之年了，身子也一直不好，因此一直深居简出，哪想到杜家的事情竟然惊动了这位老太师。</p>
老太师身边跟着的管家朝着两旁的守卫露了手里的金色令牌，两旁的士兵连忙颔首推开，众人也不自觉让开了。</p>
那担架抬上刑台之后，大理寺的那位寄禄官赶忙将自己的椅子让出来，管家话都没同他说一句，只是恭敬地将老太师扶到椅子上坐下。</p>
不过是从担架上挪到椅子上，老太师仿佛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气喘吁吁，好半天才喘过气来，道：“老啦，不中用了。”</p>
杜东台看到老太师这般，还要挣扎着来送他最后一程，不禁眼圈一红，有些哽咽道：“是学生不孝，覆灭了家族，如今还带累老师拖着病体来看我。”</p>
老太师和自己这位学生也是许久未见了，闻言也有些感慨道：“初见你，你还是个垂髫小儿，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如今竟然走到我前面去了……”老年人一回忆起往昔岁月，总是格外感慨，话音未落，眼中便流下两行浊泪……</p>
老太师看着他，道：“昔年同你一起喝酒，记得你喜欢我家乡的竹叶青，今日我便带了一坛竹叶青，愿你喝好之后……”上路两个字停在了老太师的舌尖，怎么也说不出来。</p>
杜东台笑笑，道：“如此多谢老师了。”</p>
老太师亲自给杜东台斟了酒，有些遗憾道：“我身子不便行动，便由昌安替我喂给你吧，也算是全了我一片心意……”昌安便是活太师的老管家。</p>
杜东台带着枷锁，却仍然冲着自己的老师磕了一个头，道：“长者赐，不敢辞。”</p>
老太师斟了酒之后，昌安便和家丁替所有要上路的杜家人都斟了酒，依次喂了他们酒，就连杜恙大哥家那七岁的小男孩，也得了一杯酒，昌安看着那小男孩，道：“孩子，十八年后再大口吃肉痛饮美酒吧。”这辈子，你是无法再享受人生了。</p>
喝了酒，老太师道：“你的事……”他摇摇头，道，“我是无能为力了，若是你还有什么未竟的愿望，我便替你完了吧，也算全了我们这一生的师徒情分。”</p>
杜东台闻言微微一笑，面容平静道：“我确实有事要拜托老师。”</p>
老太师道：“你说。”</p>
杜东台道：“眼下我们都要走了……恙儿在这世间再无亲人了，还劳烦老太师……”</p>
杜东台话还未说完，他的二儿子痛哭道：“爹！我们家落到这步田地到底是因为谁！！！您当他是儿子，可他可曾对您有过半分的在意和爱戴，难道您到现在还要为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狗东西谋划未来吗？！”说到后面，二哥以头抢地，声嘶力竭。</p>
杜东台刚开口，还未说话，杜家二哥又道：“我知道您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杜无忌是您的儿子，难道眼下在邢台上跪着的不是您的至亲骨肉吗？梦儿还不到五岁，这一生还没开始，便要结束，是因为他！昭儿才七岁，三岁能诗，五岁能文，若是能长大成人，该是如何惊才绝艳的人杰，可他永远长不大了……”</p>
杜家大嫂听着自己的小叔子说话，想到自己永远也无法长大的儿女，剜心剐肺般的疼痛，她的手带了枷锁无法伏地，只要折腰伏地头抵着地呜咽起来……</p>
杜家大哥见此情景，喝道：“二弟，别说了！”</p>
杜二冷笑一声，怨愤道：“大哥，我若是再不说，此生都没有机会再说话了，你就让我说完吧……”</p>
杜家大哥闻言，动了动嘴唇，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p>
杜二浑身打颤，气得狠了，道：“云湖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她怕你知道，泉下难安，硬是不让我说！爹，杜无忌是你的儿子，难道我未出世的孩子就不是杜家的骨肉吗……”他眼眶通红，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儿子，心中更是疼痛难当，眼眶中竟然流出血泪来……</p>
杜秦氏听到之后，闷咳两声，竟然咳出血来。</p>
杜家二嫂见自家婆婆咳血，痛呼道：“婆婆！”</p>
顾惊泓旁边的郁欢被刑台上的愁云惨雾感染地泪流满面，而台上看着至亲的杜恙，却茫然出神，仿佛根本没看到一般……</p>
突然，只听到一声咬牙切齿“杜无忌”，那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厉鬼一般充满怨愤，仿佛恨不能将这个罪大恶极的名字嚼碎了吞进肚子里一般，那声音继续道，“我杜家沦落至此，皆因你而起，我杜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做了你的哥哥！我杜家家门不幸才有你这样的儿孙！！！”</p>
见杜恙不理他也不说话，杜恖更加愤怒，他道：“你这个买亲求荣的畜生，你敢不敢再看一眼你眼前的至亲！！！”</p>
杜恙胸膛微不可闻地起伏着，突然他抬起头，神色漠然道：“行刑时间到了，太师请回吧。”</p>
昌安听到杜恙淡漠的声音，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都露出了鄙薄，看他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一般，杜东台脸色一派临死前的平静，道：“老师，请回吧，行刑惨烈，老师的身子骨受不得惊吓。”</p>
夏国公微不可闻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家丁便将他抱到担架上抬走了，杜东台一直目送着老师的背影远去，才收回视线……</p>
他看着怨愤的二儿子，道：“恖儿，阿爹护不住你们，下辈子不要做阿爹的孩子了……”</p>
他拉住杜秦氏的手，对家人道：“大家手拉手牵起来，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人互相也算有个照应。”</p>
杜二眼神中冲天的怨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哀戚，他并未再说什么，默不作声抓起了旁边小梦儿和妻子的手……</p>
杜恙仿佛被眼前的景象刺到了一般，不敢再看，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红色的签，扔在地上，声音冷淡道：“行刑。”</p>
说完之后，杜恙抬眼想再看一眼他曾经的亲人们，但他抬眼便看到母亲含泪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怨愤，没有仇恨，只有心酸，只有……</p>
杜恙竟不敢再看母亲，也不敢再看任何人，他低着头视线仿佛粘在那红签上面……</p>
数十道寒光闪过之后，刑场周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声音和时间仿佛都消失了，唯有那红艳艳的热血染红了刑台……</p>
行刑完了之后，杜恙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现场，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似的……</p>
头一次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顾惊泓一时半会没办法适应，在心里默默背诵了好几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心情平复了一番之后，站起来扭头去看郁欢，这才发现郁欢已经不见了……</p>
眼神四处看去，却突然看到刑台右边一阵骚动，依稀听到“畜生！”这样的词语，顾惊泓赶紧跳上台，一路疾跑过去，就看到郁欢已经将杜恙打倒在地，狠狠踹着他，旁边的三喜和四顺虽然装作焦急的样子，但拉架却只是做做样子，顾惊泓丝毫不怀疑，若不是殴打朝廷命官犯法的话，三喜和四顺一定会毫不犹豫加入他们的主子一起愉快殴打杜恙……</p>
杜恙原本没有什么反应，被打得狠了，他突然暴起抓着郁欢的衣领，将他悬空提起来……</p>
顾惊泓看着他眼眶通红，满脸狰狞的模样，赶忙喝止道：“杜恙，他是郁欢！！！”</p>
杜恙大口喘着粗气，虽然眼神恨不得吃了郁欢，喝了他的血，但还是慢慢将他放在地上，郁欢也比方才平静了一些，他眼圈通红地看着杜恙，道：“从今以后，我与你割袍断义，再没有你这个兄弟……”</p>
说着，他用刀割下了自己袍子的一角，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p>
眼下人多，顾惊泓也找不到机会和杜恙单独说话，便追着郁欢去了……</p>
那大理寺的寄禄官看着杜恙罗刹一般的样子，惴惴不安地问道：“少卿大人，您现在去哪里？”</p>
杜恙一字一顿缓缓道：“回大理寺官署，今天行刑的事我还要写个折子给陛下报备……”</p>
那寄禄官看着他迫不及待想向陛下邀功的样子，心中不齿，嘴上却恭敬道：“是。”又对跟着的官差道，“去官署！”</p>
杜恙在大理寺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场所，他进了房间，屏退了众人，关了门，终于忍不住踉跄两步，“哇”得一口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p>
他面如金纸，仿佛已经无力行走，跪在地上，无声呜咽起来，他浑身抖如糠筛，仿佛一只困兽走投无路，哭也哭不出来，只能无声嘶吼……</p>
……从此以后，这人间，便是他的地狱。</p>
突然，他感觉有一双手覆上他的肩膀，杜恙身子一紧，抬眼看过去……</p>
杨赫被他地狱鬼魂一般阴狠的眼睛吓了一跳，顿了顿，才道：“是我，信王让我来看看你……”</p>
……</p>
紫阊宫内，王大监将一个画了画的密折递给齐雍帝，齐雍帝慢慢打开看了看，问道：“今天太师也去了？”</p>
仿佛自问自答一般，齐雍帝若有所思道：“杜东台是他的学生，去送送也应该，他们说了什么。”</p>
“回陛下，杜东台托夏太师照顾杜四公子。”</p>
齐雍帝听了之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似是对这种愚蠢的爱嘲讽和不屑。</p>
他认真看了看密探送来的折子，总算放下心来，看来杜恙背叛杜家不似作伪，若是其中有猫腻，杜东台为了避嫌，取得他的信任，必然不会提出让自己的恩师照看自己这个的不孝子。</p>
哼，被这个不孝子害的身死家亡，死到临头竟然还托人照顾他生的不孝子，真是愚蠢，愚昧，愚不可及！！！</p>
但是不知为何，齐雍帝脑子里突然闪回般的出现了五皇子和六皇子……</p>
本来行刑这天白天的时候天气晴好，未料晚上却下起来大雨，那春雨连下了三天，洛都的街头巷尾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曾留下……</p>
杜家覆灭之后，陛下突然下旨让五皇子入葬皇家陵寝，封了五皇子的庶子为永安伯，要他世代永居东北鄂州边境，后代永世不得入京……</p>
虽然贵为皇孙却不得不离开花团锦簌的洛都去那偏远的边境，但朝中人都明白，流放总比圈禁好，好歹有自由，陛下终究还是对五皇子心软了，没有真正下死手。</p>
杜家的事在洛都着实沸沸扬扬传了好久，但是最终还是被时间遗忘，静静尘封在洛都的往事里，等待着一个惊天动地地重启……</p>
今年洛都的桃花开得格外早，颜色也比往年都要艳丽三分，信王李沧澜就是在这个桃花纷飞的季节，带着自己的亲兵离开了洛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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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选自《竹枝词》。</p>
本来要两更，但这样的话，这个情节就会不连贯，因此合为一章发上来……大家享用愉快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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