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出来接我。回到家已经五点多了。

将近一年不见，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此刻，没什么心情叙离别之苦。

“要去外公家吗？”我问。

我妈似乎专门在家等我，她说，“明天再去吧，今天这么晚了。”

“你打电话通知外公了吗？”

“嗯，已经说了。”

我和我妈坐在餐桌前说话，我爸坐在一旁玩手机。这副太平的样子，让我觉得我现在经历的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原原本本跟我妈说了一遍，戚云在我口中自然成为了“我的同事”，我略过了在她家住这一节，只说我去同事家偶然看见的。我妈听完后沉默了。

我看着她，希望她能指点迷津。她的女儿现在很迷惑，需要有人带一带。路是我自己走，但父母，始终是那个引路人。

我原以为我读了那么多书，懂得了很多，但事实上我懂得的只是理论，论人生经验，我还是薄薄的一张纸。越长大越感觉自己浅薄。我的人生还需要父母的指引。

“明天去外公家看看吧。”我妈叹了口气，说。

“嗯。”也只能这样了。

因为旅途疲惫，我先上楼休息了。到了晚饭时间，我爸上来叫我吃饭。我看了下手机，八点了。

下楼一看，爸妈杀了只鸡，桌上也没什么像样的菜，只有两盘鸡肉，一盘大白菜。我回来得匆忙，什么菜都没买，就买了点水果。

“吃饭吧，”我妈还在煮着什么，见我进来，就招呼我，“没什么煮的了，坐下吃吧。”

“嗯。”我坐下，我爸也坐下，等我妈坐下了，三个人一起默默地吃饭。

两个弟弟在外打工，家里就剩爸妈。自从盖新房搬离爷爷奶奶之后，变清净了许多。老房子那边爷爷奶奶和叔叔一家在住，叔叔也在盖新房了。

本来如果是逢年过节的话，我应该到老房子那边去走动走动，但现在既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而且我的事也够蹊跷，他们应该不希望我去走动的。我默默地回来，再默默地离开就好了。

我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手机。这时才发现戚云给我发了信息。

“美伦，你回到家了吗？”

“嗯，到了。”我回复。

戚云：“方便接电话吗？”

我：“不方便，吃饭呢。”

戚云：“那等你吃完再说。”

我：“你吃没？”

戚云：“没胃口。”

从字里行间感觉她不是很开心，她好像在想我，这样一想心里觉得有点甜。我们曾经酱酱酿酿啊，她是我女朋友啊，是我的爱人啊，拉开距离之后，我开始审视自己和她的关系。原来我们这么亲密，分开一下都不行。

我抬头看到了爸妈，卧槽，在爸妈的面前想这些，卧槽卧槽。好在没人会读心术，要不然世界该有多糟糕。

“老三老四他们在哪里上班？”我问老妈，想缓和一下这沉闷的气氛。

“两个都还在原来那里啊，”老妈说，“老四说不想干了，想跟他朋友上广东，不知道能不能干过年。”

“哦，不是快过年了，还上去？”

“他朋友叫他去，不知道他去不去。”

“他们回来过吗？”我问。

“上个星期老三还回，老三常回。老四不怎么回。”我妈说。

“哦，”我看向我爸，我爸在刷抖音，一边看一边笑哈哈。他的精神生活很丰富。在接受新事物上，他比我妈要强。我妈还在用老人机打电话，他已经很会玩智能机了。连wifi什么的，都很会连。

有时我觉得惊讶，因为在我眼里，他们应该不太懂这些，但我弟——我三弟，一回来就致力于教他这些，而且表现得非常有耐心。我弟做得不错，即使像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也需要精神生活。那些七老八十的还爱听听曲儿什么的呢。没有精神生活，不就如同行尸走肉了吗？在这一点上，我不如我弟。我除了会往家里寄钱，就不会别的了。

“你看看这个视频。”我爸笑着笑着，拿手机过来给我看。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机，是讲一种叫拍拍粉的，有人在拍视频示范。举了两三个例子。

在大街上有人忽然拍你的肩膀，你一转身，人家就往你脸上撒粉末，那样你就被迷了。这种迷人的大多求财，当然也可能有其他目的，比如劫色。迷晕你之后，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叫你拿手机转账给人家你就乖乖转账给人家，叫你回家取钱或者去银行取钱，你就乖乖去。

据说是真的，因为也没亲眼见过。但听说过，挺邪乎的。

有些人把自己辛辛苦苦存的钱全拿给了人家，后来清醒过来，心痛死，痛哭流涕。这种事谁遇上都是糟心的了。万恶的骗子。

我爸等我看完视频之后，教育我说：“自己平时一个人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多注意周围。不要老低头玩手机。”

虽然平时出门在外我很少低头玩手机，一直小心谨慎，谨防上当受骗，但还是听话地嗯了一声。他说我也是为了我好。

我永远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他们在家里担了多少心。我希望父母理解我，反过来，父母也一定希望我理解他们。只要我平平安安，他们就放心了。

想想他们叫我相亲，那也是为我好，希望我下半辈子能有个依靠。我不愿相亲，也有我的理由。

每年过年回家，我都试图使我妈理解我，她是女人，她应该理解我。我努力地给她洗脑，让她明白我是21世纪的新女性，21世纪了，一些旧观念旧传统应该放下了。我有自己的追求，而我的追求，不是婚姻，不是找一个男人嫁了。

我妈在我的洗脑过程中，也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婚姻，大概她自己也觉得过得不是太幸福，但是最后她把一切归咎于人生就是如此，酸甜苦辣尝遍。有苦肯定有甜，虽然为钱争争吵吵许多年，但养大我们三个，她觉得幸福。她说她觉得幸福。

我还能说什么呢？

父母的婚姻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我不想结婚的源头就在这里。

吃完饭就上楼跟戚云通电话，她表示很想我，很想亲亲抱抱我。亲爱哒，我也想你。我说。

我们褒了一个多钟，我一边打电话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为了不引起怀疑，我都是躲在房间里偷偷打的。我从来没发现我们这么能聊。

戚云说她联系人装修她的房子了，准备把家里好好装修一番，到时装修好了带我去看看。

我说好。到时还有很久呢，我不相信一两天之内就能装修完。到时的事情到时再说吧，说不定到时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样也好啊。

跟戚云聊了好一阵，才挂掉电话。全身腻得不行，便起身去洗个澡。家里的条件其实还不错，起码有热水。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清爽很多，精神也好，回到房间躺床上，继续玩手机，码字。

第二天，吃了早饭，九点多老爸骑车载我和老妈去外公家。

因为这种事去外公家，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他们会介意吗？会认为我不祥吗？会觉得不吉利吗？我在脑中胡思乱想着。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可笑。我真是白读了那么多年书，白接受了那么多年教育，为什么我比我妈比那些老人还要迷信呢？我受过教育的啊！

唉，不管怎样，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我不去也去了。姑且听听外公的高见吧。

外公见到我，并没说什么，像平常一样招呼我们。他还是有些严肃，脸色暗沉，整个人硬邦邦的，像块臭石头。我以前听我妈说外公会看风水，但不知道他也会此道。

外婆见到我们自是欢喜的，招呼我们进屋坐。她腿脚不太方便了，拄着拐棍。

外公也老了，头发全白了。此刻他坐在写字台前，戴着老花镜翻着书。我和老妈坐在一旁，看着他。他一边看着他那本书，一边问我妈我的出生年月日，生肖属相，我妈一一回答了。他沉吟了一会儿，一边指着书上的字，一边念：“……94年生人，属狗，山头火命，性刚烈，外阳内阴，外明内暗，今年恰遇本命年，流年不利。”

“啊？”其他的半懂不懂，但一听“流年不利”就感觉不好，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怪不得我倒霉，难道因为我本命年没穿红内内的缘故？可是，我穿了呀！在戚云家，那条蕾丝红内内……我分明穿了的。难道是因为太薄，气场不够强大，抵挡不了霉运？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外公根本没看我，眼睛看着书，嘴巴跟着手指小声地念着什么。我们都在等他看完，好不容易看到他抬起头来了，我有些着急地问，“那外公，有什么破解的办法么？”

外公没理我，眼睛从老花镜后面抬起来看向我妈，“是午时出生的吗？”

“是。”我妈说，“正午。”

“甲年午时生，”外公又回头去翻书，“命犯桃花。招蜂引蝶之命。”

啊？这，这……这也太准了吧！命犯桃花。想想我周围的桃花，戚云算一朵，张梅梅算一朵，还有……那女鬼，也算一朵……这都是浮在表面的，还有些没浮起来的……

难道，我果真是招蜂引蝶之命？

虽然这是书的评语，没有人有要看低我的意思。但在父母面前，在外公外婆这些长辈面前，“命犯桃花”这个词加在我身上，实在算得一种侮辱。什么样的女孩才命犯桃花、招蜂引蝶？就是那种坏女孩。我才不是坏女孩，我行为端庄，举止得体，从未越矩，为什么我就命犯桃花了呢？

此刻外公这样说，我真是尴尬得紧。而且，他说的也有那么一点点真。我真害怕了，这都能算出来，该不会一会儿还会算出我和戚云怎样怎样吧？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恨纠葛云云，我已经脑补出了一幕情感大剧了。

“最近遇上什么不好的事吗？”外公问。

我正要说，我妈却替我说了，“她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那东西是男是女？”

“女。”

说完他们又沉默了，外公还在翻书。似乎在寻求解决之法。我只好沉默。外公根本没再问我，也许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我的话语权在我母亲那里。

我们都在安静地等着，我，妈妈，外公在屋里，外面爸爸在跟外婆和舅舅说着话。

外公比照着书，给我画了个符，说是保平安的，叫我贴身带着。

我把我的福袋拿出来，掏出里面那个旧的给外公，外公接走了。我装了外公给的新的护身符进去。顿时感觉有底气很多。外公又叮嘱了我些话，要我平时谨慎稳重，恪守本分，把持内心。言外之意就是叫我不要去招蜂引蝶啦。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完事之后，我们就回去了，没在外公家吃饭。

回去的路上，我又回想了一遍这件事。觉得有事不懂找我妈，我妈不懂就找外公，一个找一个，这样还挺有意思。

子女有时候就是需要父母的指引的。

没想到许久没见，外公的头发全白完了。外公是个有点严肃的人，不苟言笑的，我特别怕他。外公年轻时候当过兵，后来退伍回来娶了外婆。听我妈说，外公很宠外婆，什么活都自己干。外婆近来身子不太爽快，都是外公在照顾她。

我记忆中还有外公来我家的画面，是小时候的那年，那时我们在老房子住，外公骑着一辆老自行车，驮了一袋谷子到我家。我妈出来迎接他，把稻谷搬进屋之后，外公出来就说天要黑了，得赶紧回去了。我妈送了出来，也没什么能给他，就让他这样空手回了。那时我家穷，穷得没米下锅，外公千里迢迢地送米来。

外公时不时地走动，时不时地接济我们。我妈大概是他最操心的一个女儿了。虽然我妈读了些书，但论挣钱的本事不如她两个妹，在她们三姐妹中，我妈嫁得最穷，过得最凄凉。不只是外公接济我家，连两个姨逢年过节都在接济。我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觉得这算是很失败的了，嫁得失败，人生也是一部错棋，我妈居然没觉得有什么，她说都是自己亲人，有什么要紧。

确实是自己亲人，但你自己好歹争气点啊喂。有时我觉得我妈的脑回路清奇。

我们家之所以过得这么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爸。我爸懒。生性懒，但还算有点责任心。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奶奶，我奶奶明明有钱，却吝啬，她要分家，什么都没分给我爸，就看着我爸受穷，不施以援手。我们穷得没米下锅，她家谷仓的稻谷却在生虫。所以我爸一直怨恨她。

小时候觉得我爸不孝顺，长大了我开始理解他了。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忍心看着自己的子孙忍饥挨饿。

因为外公常来我家，奶奶也不敢看轻了妈妈。婆媳关系，绝对是这世上最难搞的关系，何况是我那个厉害奶奶。我妈是她花钱明媒正娶的，名正言顺，又有文化，我奶奶没文化，不识字，这一点使得她在我妈面前有些自卑。花了钱娶来的肯定重视些，而同样是儿媳的婶婶，就弱势许多。婶婶是跟着叔叔来的，说得不好听点就是自己送上门的，娘家那边不同意，这么多年过去了，叔叔的老丈人从来没来过。没有了娘家的支持，婶婶一直被奶奶欺压。奶奶说话大声一点，她都不敢吭声。好在叔叔确实是爱她的，虽然不被娘家那边承认，但夫妻和睦，生活还算过得去。

一回到村里，这些家长里短就不知不觉蹦出来了。一桩桩，一件件，真是不得了。

我发现，童年的经历，对我影响相当深远。很多人以为童年不记事，但是越到后面，越发现童年发生的事无比清晰。也许只是一个画面，一个片段，或一句话，都记得很清楚。童年以后发生的很多事，反倒是渐渐模糊了。人家说返老还童，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想探讨一个人的性格和观念怎样形成，请追溯到ta的童年。绝对跟童年有很大关系。就像一棵树，最初的环境决定了它怎样长。

回到家之后，我彻底安心了。也许我此番回来不是为别的，就是寻求一个安慰。一个强大的心理安慰。我不是要怎样怎样，而是要亲人的支持。我知道他们在背后支持我，保佑我，我的心就安了。

我妈说要去地里摘菜，我跟着去。踏在这片土地上，我忽然轻松许多。多少年了，我怀念家乡的一草一木，但是一想到这些不再属于我，我只是像个外人一样站在旁边观看，我就心酸。

当我还是个放牛娃的时候，这片天地就是我的。如今天地还是这片天地，我却不是那个我了。

我身怀着一个无根女人的最大的悲哀。我是自由的，但我没有根。等有一天我老了要叶落归根了，我归向何处？

这里容不下你，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却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我看着地里的大白菜，冬瓜，蒜苗，香菜，冬天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凉。旁边有一条小水沟，有些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有一瞬间，我觉得我是那鱼儿，闷头闷脑地游啊，游啊，游啊，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世界以外的世界是怎样，谁知道呢？

相比于春天，冬天就是沉睡着的。大地在沉睡着，等着来年的万物复苏。

抬起头来，天空有些暗沉，像撒了一层灰，除了远处的山林还有几声鸟叫，不再有其他活物了。我妈在拔着大白菜，一边拔一边念叨，“这棵还不错，这棵心包得不好……”

心包得不好，就不好吧，又不是包心菜。拔完了就赶紧回去吧，天越发的冷了。冷，而且荒凉，举目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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