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就是入夜安定之时,两人只得加快脚步,争取赶到十里外的长亭驿馆投宿。
安意如身着布裙头戴荆钗,与冷三比肩同行,旁人看了,只当是夫妻俩夜行赶路。
凉风冷飕飕的,安意如体质虚弱,连夜行路出了薄汗,暮春的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冷三察觉异样慢下脚步,等安意如赶上,顺势将他揽入怀中。身为双性人,安意如比寻常男子力弱单薄些,他又穿上了妇人衣物,更是激发了冷三的保护欲。
安意如耳根不争气地红透了,有一瞬的错觉,他想要永远依偎在冷三哥怀里。像妻子一样,为哥哥素手作羹汤,挑灯缝布衣,整日相夫教子,老了,就一同坐在藤椅上,欣赏朝阳黄昏,看儿孙满堂。
了此一生,我这唯一的今生。
出了城门,四下寂静无人,山幕四合,整个天地都是黑黢黢的,瘆人得很。安意如扬起小脸,满眼温存,当真像极了新婚小夫妻。“冷三哥,我,我们。我……们,快走吧。不必担心我身体,很好的。活命要紧。”面上说得风轻云淡,心里却是一场求爱的大折子戏,还不待鸣锣开场,他就强行谢幕了。实在是没有勇气,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违背世俗宏愿的话。
几十米外有座废庙,远离官道,孤孤单单落在土地里。冷三点点头,算是回应安意如的话,似是浑不在意。“今晚赶不上投宿驿馆了,我们只能在破庙里将就一夜。而且,”冷三语重心长道,“今天之后,我们再也不能在官家地盘落脚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逃犯了。”冷三紧了紧拥着安意如的手臂。
走近小庙,大门楣上本应挂着的匾额不知被人丢到哪里去了,光秃秃的,抬脚进殿,眼见前堂供奉着不知是哪尊佛的镀金像金漆大片剥落,破败不堪。本该在几案上的香炉翻到在地,香灰散在一边。墙下四角结了层层蜘蛛网,到处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冷三拥着安意如到佛龛下的蒲团虔诚跪倒,双手合十。
安意如默默祈求:佛前明鉴,信徒跪拜。求佛保佑冷三哥能平安渡过此劫,长命百岁。成亲生子,举案齐眉。无灾无难到公卿。他日幸得登极乐,必定佛前侍奉五百年,用以还今日之愿。他只愿冷三哥平安喜乐,闭着眼完全没注意到冷三偷瞄过来的目光。
拜过佛,二人到后堂安顿下来。冷三摸索收拾出两堆稻草,嘱咐安意如在此坐,自己出去找些柴枝。
冷三走后,安意如吹亮火折子,环视后堂。后堂没有窗子,火光不及处都是黑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这里有人生活过的痕迹,破旧的被子和残损的烛台,烛台上还保留了一支凤纹喜烛,蹭着墙壁绕后堂一圈,他发现了意料之中的龙纹喜烛,静静躺在角落里,许久无人打理。摆好两支红烛,久久,安意如手握着火折子,不敢点燃。不可否认,他无比期盼龙凤烛的光辉映照满堂,浸浴在那斑斓之中。就像凤烛的前任女主人一样,不顾一切地把自己交给心爱的男人。
不知多少年前,书生带着千金小姐私奔至此,取出偷拿的龙凤红烛,点燃。烛光交映,夫妻交拜,行周公之礼。天色将明,小姐家的家丁寻来,老爷自觉此事伤风败俗、有辱门楣,指使家丁当场杖毙书生,带走了小姐。托付之人已死,再无情牵,小姐从一而终,余生活在祖宅,没有再嫁,渐渐活成家族中辈分最高的老祖宗。临终时,小姐回光返照,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庙后堂、那个夜晚。书生还是那么风流俊美。她说,我不后悔。
有情人,最怕情深缘浅,注孤生。
一对红烛就摆在眼前,火折子熄了。直到冷三抱着柴木回来,红烛也没有点燃。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唾手可得。可就是不能说破,不能告诉你,我心悦你。其实决定早已想好,所谓的纠结、犹豫,根本屁都不是。想好又如何,就是不甘心啊!
距离庙不远处,冷三弯着腰勤恳捡拾干木枝,不一会儿收满了一抱。站直身子,猝不及防的一口血喷出,撒在刚出芽的嫩草叶子上。接着是不住地咳嗽、大口喘息。他仍然记得,十四岁那年,父亲死于肺痨。一口气上来,全用在咳血的力气上。父亲病倒,是因为冷三的弟弟死在发配的路上。冷爹爱次子如命,一向管教地宽松,最终导致次子错手杀人、命丧边疆。杀人本是因聚众斗殴而起,罪不至死,发配到八荒山八年便能结了这桩公案,可偏偏没能走进八荒山的地界。纵然知晓是死者父亲不肯善罢甘休,做了手脚,断送儿子性命,冷爹也无能为小儿子申诉。由此抑郁在心,咳成肺痨,没几年就撒手人寰,留下冷三娘孤儿寡母。
冷三想到安意如,自己死了一了百了,意如孤身一人要怎么活下去。自从遇见安意如,冷三的心里就多了一份牵挂和不舍。是自己给了意如一个算不上完整的家、不算富裕的生活,可他想每天看着意如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喊一声“三哥,吃饭咯!”想看意如戴上他娘留下的那只玉簪子、穿着火红的嫁衣,风风光光迈过火盆、踏进冷家门。他不想毁了这一切。
他清楚,吐了血,就像当年爹一样,不知道哪天就突然去了。即便不被官兵抓到,他也活不长了,生命在倒数计时,活过的每一天,都是上天怜悯。
这一刻,他不得不屈服于内心的真实感受。他恐惧、无助,他甚至不敢对安意如许诺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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