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重明在恒川每日里跟着陈家兴查案,但陈家兴本质上就是个棒槌,且线索根本不多,整天都对着地二方丈与东阳道长日益腐烂的尸体,能查出凶手才有鬼。陆重明心里面苦闷,但每天还是乐呵呵的,主要是他吃苦太多,如今已经索性破罐子破摔,今朝有酒今朝醉,大不了他离了越州,浪荡一生,他只要不在泥犁,没那么多牵挂,也少有人能治得了他。只是可惜他就得抛下自家兄弟与李涤镜了。
陆梦麟则一日出入李府三四次,恒川的人们以为他是向他那个虽然臭名昭著但不失天才的哥哥讨教,但其实,他是窝在王府里的书房里跟着李涤镜一起画插图。由于他手指粗苯,总是把眼睛画成方块,李涤镜就教会了他如何画花纹,专门为衣服上增添花纹。
这几日市面上突然流行起了一本叫《潘金莲大战兵马俑》的本子,陆梦麟得知了懊恼得很,去找自己的师父陶松,也不得见。原来陶松正窝在家里正在偷看《潘金莲大战兵马俑》,当然这是陆梦麟不得而知的。
陆梦麟专心致志地画着花纹,而陆重明则在一旁给他捣乱,他好不容易画上去的花纹,陆重明一捻手指头,墨迹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陆梦麟气恼地说:“涤镜兄,你快管一管陆重明,他现在就是一个蠹虫,还是吃你家大米的蠹虫。”
李涤镜拿着一支碧绿色的毛笔,正在细细地勾勒着轮廓,只是和稀泥:“什么?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陆梦麟恨不得啐二哥一口,恨恨地说:“你等着,等我画完这一页。”
陆重明漫不经心地翻着本子,一封信掉了出来,落款是达达的大宝贝,他偷笑着把信藏在了袖筒里,笑着说:“你们俩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啊。过几天就要跟陈家兴比试了,还在画画。”
陆梦麟说:“你就务正业了?案子查出来了吗?”
李涤镜终于完成了人物的轮廓,停下笔,歇了歇手腕:“我们可没有闲着,明着虽是画画,实际上我在教他魂术。”
陆重明来了精神:“莫非是画魂之术?”
所谓的画魂之术不过是把自己的部分灵魂注入画中,使得画中之物可以活起来。陆重明知道李涤镜最通此术,一来,从小就有自己的大哥陆梦龙教他作画,所以画技精湛,二来,李涤镜最长于魂术,类似散魂,画魂这些简单的魂术都是同辈人人最早学会的。
李涤镜说:“我想了,梦麟兄还是最通魂术,只不过差在画出来的东西都是四不像,经过这几日练习,应该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陆重明用扇子敲了敲陆梦麟的脑袋:“涤镜兄还是偏爱你的,说什么最通魂术,还不是瘸子里面挑将军。”
陆梦麟白了陆重明一眼:“我可不像你,从小就受爹爹的溺爱。我可是打小被丢到深山里,丢给陶松那只老猫,别人都说,我刚出生时,爹爹要送走我,说我克父。几年也见不上一面,学得不好,还要怨我。我又不想当什么劳什子大祭司,平白选我来,还不是让我给别人垫背。”
陆重明没料到自己的弟弟对父亲竟有这么多看法,只能抚慰他道:“父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生不复相见。我想父亲也有许许多多的难处,如今遗憾的是父亲已经不在了,就再有缝隙我们也没办法弥补了。”
陆梦麟把笔一掷,说道:“我为什么要弥补?我恨他还来不及呢。”
说罢,他便跑出书房。陆重明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追了出去,只见陆梦麟正蹲在地上用竹竿画着波浪,几只纯白色的怪兽正撒欢似的在他周围刨土,看起来对自己的创造者极为谄媚。
陆重明也蹲在他的旁边:“是二哥说错了话,你别生气。我也太爱刻薄,说得太多了,反而失了分寸。你怨恨父亲,我也可以理解。我也有怨恨过,可有什么办法呢?亲人真是这世上最可怕又最可亲的人。可怕可亲都在无可选择,你可以怨恨父亲,可是你知道这世上你敢这样明目张胆不怕惹来报复地怨恨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不是你的错,不知道为什么爹爹死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却一滴眼泪也没留,我知道我不该恨他,但却忍不住恨他,恨他不爱我。”
陆重明把陆梦麟的脑袋放在他的肩头,轻拍了几下,任由自己的弟弟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了自己的衣服上:“没关系,我爱着你啊。”
“二哥,你真肉麻!”
陆梦麟抽噎了几下后,说道:“二哥,其实我从地仙那里打探到一个消息,东阳道长死去的那家客栈所在的村落,所有的村民一夜之间全都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我想着这两件事情肯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李涤镜看他们兄弟二人和好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陆重明本来懒得去,一是半年时间还长能拖则拖,二是暑天炎热,他天天懒洋洋的。但看李涤镜这么上心,就立刻答应去了。
不一会,李涤镜的小厮就备好了马车,三个人爬上了马车,挤在一个车厢里。
陆重明突然从袖筒里掏出了暗藏的信:“这达达的大宝贝是谁啊?”
陆梦麟脸一红,连忙抢了过来:“怎么你连别人的信都偷拿?”
陆重明说:“别的倒没有什么,只是这达达的大宝贝极为不妥。”
“有何不妥?”
李涤镜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地说:“这达达二字总是让我想起来《金瓶梅》里的用语。”
明白了陆重明,李涤镜的意思后,陆梦麟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向来鄙陋的二哥与温润的涤镜哥哥:“什么时候你居然这样无耻下流了,还带坏了我最爱的涤镜哥哥,真是淫者见淫,淫者见淫,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车没有停,于是他爬出车厢,与马夫坐在了一起。
李涤镜笑得弯了腰,说道:“他这几日正跟杨四达的女儿杨八达打得火热呢。”
陆重明也有些惭愧:“最近《金瓶梅》看的确实有点多,满脑子都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李涤镜剪断了:“都是些芸芸众生有的七情六欲罢了”
李涤镜说出这样的话来,倒让他有些不适应,就像他难以想象李涤镜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一样,李涤镜爱慕一个人时又是什么样子呢?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有些难以想象。盖因涤镜实在是太清高了,他清明得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潭水,反而教他看不清了。
他在这里想入非非,李涤镜却微微一笑,眼尾微微地上卷,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慌乱起来,脸也开始发红。他心思一转,自己前途未卜,如风中飘絮,将来少不得拖累涤镜,就彻底掐灭了心中想过很久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李涤镜哗地展开扇子,给他扇风,两个人四目相对,一瞬间仿佛心思相通,都噗的笑了出来。
陆梦麟回头看着车厢里这令人不解的一幕,呆若木鸡地转过身去:“我想他们一定是疯了。”
车夫点了点头:“是疯了。陆公子讲的那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少爷却笑成那样。我也不觉得我文盲啊。”
陆梦麟抓住了车夫的手:“不不,你一点都不文盲,这就是世风日下的表现,对,世风日下。读书人的沦丧与堕落。”
不一会,马车停在了恒川城郊的一个村落里。这个村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村落,不论是放在哪里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但今天的村子却有些不同,只要在这里停留半刻钟,就会发现这个村子实在是静得出奇,只有风刮过村口酒肆破烂的旌旗产生的哗啦声。
他们三个人走进了酒肆,发现酒肆并非荒废多年。反而该有的一应都有,几张桌子上还摆着酒杯盘子,里面甚至盛放着菜肴酒水。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只是恰巧缺少了人。
陆重明在酒肆里踱步,总觉得这个酒肆似曾相识,自己倒好像到过这里一样。
他慢慢地走上二楼,打开每一个房间的房门,阳光静谧地从小窗撒进了屋内。
每个屋内整整齐齐地摞着七八口棺材,他合十双手,鞠了一躬,便爬到最高处开馆。
每个棺材里的尸体都精彩万分,有被勒死的,有被砍死的,最惨的一句尸体被削去了整整半颗脑袋,陆梦麟想起了卜享豁那只喜欢吃人脑的狗,胃里面不禁翻江倒胃的。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嘎吱的一声,他猛的回头,一个矮小到像一团黑黢黢的肉的老头向他走来。如果不是他在走动,他甚至可能认不出这是个人。
“是你,你居然还活着,”他颤巍巍地说道:“已经过了八百年了,你还活着。”
老头向他招了招手:“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我活着的时候,你就求我找这个东西,你让我正月十五黄昏时分在清水寺等你,我等了你三天,你没有出现。这么多年过去了——”
陆重明有些摸不到头脑,倒退了一步,险些摔倒,再回神时,李涤镜已扶住了自己,而老头就炸成了一团烟雾,烟雾后面是一脸惊恐的陆梦麟。
“这里还有这种陈年老鬼,很奇怪,对不对?”陆梦麟说。
“他说八百年前认识我,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他不仅是个老鬼,他还是个糊涂鬼。”
陆重明说:“你看这里,是个木刀。刚才他说要给我东西。”
他走到刚刚烟雾消散的地方,那里遗留着一把破旧的木刀。刀刃都已经腐蚀得坑坑洼洼的,上面还有着一些让人有很不好联想的斑点。
陆梦麟啧啧道:“好像有人吐在了上面。”
陆重明待要伸手去拿,李涤镜说道:“这种东西随意乱摸很危险。”
陆重明说:“没关系,我的眼睛看着不像有太大的问题。”
三个人围成一团看陆重明去拿一把破刀,着实有些喜感。但他们都屏息敛声,好像随时等待着什么要不得的恶事发生。
木刀被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陆梦麟吐了一口气:“老头的话,骗人的鬼,不对,他本来就是一个鬼。”
三人下了楼,陆重明还在思索刚才那段诡异的对话。这时,四周刮起了一阵诡异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