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四渎龙宫。

大宋太平兴国年间虽说水患不少，但是自从进了雍熙元年，四海之内皆风调雨顺，不仅四渎水域，连一向入夏就暴雨如注的东海、南海沿岸也十分给面子，风平浪静、晴雨有时。

白特之事在这样的风平浪静里尤为显眼。自从濂承和洛子渊上报此事开始，四渎水域便开始了严密的巡查，短短半个月时间里，各水域水君忙得脚不沾地，连中元节都未曾歇息，拢共拿下一百五十一尾白特。

大龙君带着四渎水域一干水君于三天前面见水官洞阴大帝和承天后土皇地祇，这两位一位管着水君的考核任免、功过赏罚，另一位管着山川岳渎的生灵造化，都是龙族头顶上的天神。

洞阴大帝听闻此事震怒，把四渎诸君骂得狗血淋头：“四渎在各位治下竟变成了白特窝了，比你们龙族的数量还多，干脆水君也让给白特来做好了！”鉴于此事还未查清，便没有立刻问罪定罚。

后土娘娘则把整个神州的水神山神都叫了来旁听此案。

议了一整天，四渎诸君才算拿出一个令两位上神点头的章程，龙族领兵打仗是一等一的好手，查案明断却又差了一些，洞阴大帝想了想，又从手下拨了四位得力的大理丞协理。大龙神又单独与两位上神密谈许久，方带着一众水君回了四渎龙宫。

随后后土娘娘降旨，擢四渎二龙子灏睿主理，济水神君沇明、江神奇相并四位洞阴大帝座下大理丞协理，彭泽水君濂承、洛水神君洛子渊领兵待命。

众水君听完旨意，纷纷感到了不寻常：留在大龙君身边的二龙子灏睿和已经封济水神的五龙子沇明一向不合，天上地下众所周知，让他二位一道办事，这是何用意？还有领兵的那两位自一千年前各自都还未受封水君时便好得盖一条被子……

屏退众人后，大龙君单留了濂承用饭。

大龙君已年逾七千岁，是如今除了极北烛九阴之外年纪最大的龙，虽然神祗大多难见老态，但大龙君刻意让两鬓略有几缕斑白，好让众神无法忽略他的资历。

此时，经过三天两夜的议事，加上大龙君专门亮出来的白发，让这个四渎龙神看起来沧桑不已，他对濂承道：“你娘没得早，我素日里也没留意，你已经过了婚配的年纪，”大龙君接过濂承侍奉的汤水，接着道：“前日还是你奇相提醒我，我才想起来。”

“奇相？”濂承心里嘀咕了一句：“难道现在她还管做媒？”

奇相是长江中游的水神，原是北边震蒙家的女儿，脾气有几分古怪，成仙之时容貌受损，但也从不修饰。奇相不大与其他水神来往，特别是男神仙，仿佛靠近了都让她浑身不自在。

濂承和奇相关系还行，一来鄱阳是奇相所辖水域中最后一个接壤的湖泊，她的脾气大概都在前面几个水神面前就发完了；二来濂承这个新晋水君虽然平日不见人时不修边幅，但待人接物十分得体，不因奇相权势而过分殷勤，也不因奇相容貌露出半分无礼。他知道奇相不爱与男神接触，每次有事相商都是携如愿前去，见面后也谨守“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准则。

奇相渐觉得这个鄱阳水君有礼有节，便托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代为巡察九江段。乍看这是她有求于濂承，但其实是给濂承行了天大的方便。濂承所辖鄱阳湖在长江之南，原名“彭泽”，之前江北的“雷池”和“大白荡”也算彭泽水域，濂承受封的是整个彭泽，只是水府在鄱阳，故而一般都称他为鄱阳水君。

濂承若每次去雷池和大白荡巡视都要送帖到奇相水府请放行，必然有诸多不便，奇相此举，给足了濂承便宜，这样的交情，算是长江中头一份。

只是，奇相这替他张罗娶亲又是怎么回事？

大龙君没在意濂承那点走神，继续说道：“上次湘君带着他家几个女儿来祝寿，我看他家三公主不错，好像叫、叫若岚，是个好孩儿，样貌好、教养也好，我觉得堪为佳偶，你可愿意？”

这果然是洛子渊这个不靠谱的分了点好运势来？濂承有点不敢相信。

湘君湘夫人不是一般水神，虽然水域不大，但地位却不同。辈份上他们与大龙君算是同辈的神仙，且这两位算是独立于当今天庭的管辖之外，连大龙君见到他们也都是客客气气地奉为上宾，不敢拿半点四渎龙神的架子。

大龙君给他觅这门亲事，是有意抬举他。他想起方才那道旨意，摸不透父亲怎么想的。

他受封之后，大龙君一向没怎么搭理过他，从未与这个便宜儿子亲厚过。濂承做得不好时，大龙君皱眉不过一瞬，没斥责也没安慰过；做得好了，大龙君也不过是微微颔首，没见怎么搭理，仿佛这个儿子与他毫无关系。

“承儿？”大龙君看他没反应，叫了一声。

濂承收敛心神，稽首答道：“但凭父亲做主。”

“唔，我已着人去请你师父来商议。这门亲事太耀眼，我不好亲自替你提亲，省得你哥哥弟弟眼红。况且你师父和湘君夫妇来往密切，他去更合适。”

濂承突然有点受宠若惊。原来大龙君这是什么都考虑到了，要抬举他，又不能自己抬举，还要给他找个合情合理的靠山。

他活了两千年，自以为自己这颗“沧海遗珠”往人群里一扔便泯然于众，没想到走到对过往不怨不恨不遣怀的时候，还能收获这样隐晦的疼爱。

濂承回到鄱阳时，已时第二日辰时。昨日离开四渎龙宫时，奇相说她要入西川查访，让濂承这几日代为巡查。在鄱阳水府匆匆点了个卯，濂承便带着几名随侍翻身游入长江。

今日天边的云有点厚，结结实实地压在日头上，只透出一点发亮的轮廓，是七月里暑气最重的天气。路过桑落洲的时候，濂承一抬头，便看见江边被围得水泄不通。隐隐约约听见一个老汉喑哑凄厉的哀嚎。

濂承示意随侍在水里等他，独自隐了身形飞到半空。

只见一个老汉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儿哭天抢地，女娃身上盖了一件布衣，小腿从布衣下露出半截来，全是青紫的痕迹，脸被水泡得浮肿，已经有些变形，还满是泥污，明显已气绝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