濂承皱了皱眉,觉得这张浮肿的脸有点熟悉,便化了人形落到地上,朝围观的人打探。
这个女娃没有娘,与她爹住在星子镇边上的一个小渔村里,平日以打渔为生,每隔三日,她便来桑落洲的扵集贩渔。昨日上午扵集散后,她却没有回家。她爹等她到酉时都不见人,便发动了邻里乡党一并出来找,找了一宿未见踪影,今晨便过江到桑落洲来,果然发现了女儿的尸身。
老汉不会说话,无法与人交流,早几年天下未定,那位“江南国主”赋税又重得令人发指,父女俩过得十分凄惨。如今战事平息,沿江是鱼米之乡,民生恢复得快,断断续续没什么规律的扵集便又逐渐兴盛起来,逐渐定成三日一次。老汉便逢扵集出来卖鱼,原先是父女俩一起来,后来老汉看周围商贩已经熟络,便渐渐让女儿自己来了。
没承想,女儿如花一般的年纪,便丧命在着赖以为生的长江之中。
渔娘、扵集,濂承猛地想起来:“是了,她是半月前那个被小青龙抢珠子的小渔娘。”
他忙定睛细看,果然,小渔娘耳朵上那对珠子已经不在了。
一条小龙,以为有所依凭,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
老汉沟壑纵横的脸上那种巨大的哀恸侵蚀了濂承,像是年少时的噩梦一样,让他在愤怒之余倏地泛起一阵心酸。这些活在地上的凡人,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祗,大抵就是一钵水里的八万四千虫,今日妨碍了谁,说倒了便倒了,虫被太阳曝晒,蒸干水分死去,而他们依然还是神。
可是,莫说是蝼蚁,就算是大千世界里的微尘,也依然背负因果。
他走出人群外,化成了个游方道人的样子,走到老汉面前:
“贫道云游至此,愿为施主作法超度。”
此时。北海。
无器立在流绫殿的一个小隔间中。他周围立了四根水柱,面前是一面冰墙,隐约可见里面封着一尾颜色鲜艳的小鱼,而他胸前悬着一个金钵,其中放了两粒黄豆大小的珠子。
他凝视着那对珠子,脑子里闪过一连串的往事,苦笑了一声,“好久不见,小墨儿。”
无器双手抬起,在胸口结了个印,口中念出了一段除秽净化的咒语:“尘秽消除,九孔受灵,使清其形,复归洁净……”
随着他的咒语,四根水柱开始流动,变化出繁花一样的图案,汇聚到金钵中,冲刷着那一双泛黄的回忆。
片刻后,原本黄豆大小的珠子渐渐舒展开,边缘慢慢变白,然后剔透水灵起来,总算能看出原本的样子了:
这是一双鱼目。
接着,无器一换手印,他面前的冰墙缓缓破开,露出里面冰封的小鱼。
那是一条大眼睛的小鱼,大约五寸不到,通体金黄,身上还有一些随修行年月而长出来的橙色花纹,纹路极其漂亮。然而鱼目的地方凹陷下去,一片空空荡荡。
“去!”无器一声轻喝,金钵中的鱼目便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尾小鱼的眼眶中。
无器像是感觉有点累,定定地看了小鱼一会,喘了口气,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无力:“小墨儿,眼睛帮你拿回来了,别再弄丢了。”
他退到门边,坐在椅子上,继续道:“我不知你如今身在何方,是入了轮回还是去了哪里,虽然这双眼睛你不需要了,可是我不想让你没有眼睛回从极渊,回家时总要体体面面的,缺了哪里都不行。我还想看看你完整的样子,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玩的样子。”
三十五年前,北海四皇子无器在流绫殿中单独辟了一个别间,然后孤身潜入从极渊中取了万年寒冰,冻住了一条无眼的金色小鱼。
那是他从小的玩伴,他叫她小墨儿。
四百年前,无器刚刚启蒙,那时候正是小龙最顽皮的时候,即便龙君和君夫人请了最好的先生来教他,无器却丝毫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上学的必要。
他当时对着他娘大放厥词:自己是龙子,一生衣食无忧,学什么劳什子道法。
桑梓头一次当妈,为此头疼不已。打仗她会,但面对着天天和你对着干的小屁孩却只能干着急,最后想了个法子,狠狠心,把无器丢到凶险万分的从极渊中,让他自己睁眼看这个凶险的世界。
这一扔就扔到了世间最凶险的地方。
虽然龙君私下派了不少人保护他,但从极渊中变换莫测的阵法和汹涌的暗流,还是把无器结结实实地吓得够呛。三天之后无器带着悔悟的泪水和一身褴褛从里面爬了出来,里面的事,他至今都没怎么对人说起过,只是从此老老实实地跟着先生学习,再不敢说什么“劳什子道法”。毕竟,走出龙宫百步之外,他所要面对的,就是一个黑暗混沌的世界。
小墨儿就是无器从那个黑暗混沌的世界中带出来的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