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来到三清殿上,只见殿中或坐或站,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半数穿着明教教众的服色,为首的十几位高矮僧各穿本服,约有数百人拥在殿中,一时也难以细看各人面目。
进来后的张三丰居中一站,身穿一袭污秽的灰布道袍,须眉如银,身材十分高大,打个问讯为礼,却不说话,而随后的俞岱岩只道:“这位是我师尊张真人,各位来到武当山,不知有何见教?”
无人应答,静默了片刻,忽听得门外有人传呼:“教主到。”殿中众人一听,立时肃然直身,往两侧站立,霎时之间,大殿中间的人乾乾净净,让出一条道。
张无忌与周芷若抬眸从殿门中望去,却在目光绕到拐角处,不禁一惊。
“赵敏。”两人心中一动,下意识念出两字,张无忌反应较快,双手在地下抹满灰土,便胡乱涂在脸上,周芷若慢了半拍,随后也在一度惊惶失措中,依样葫芦的以灰土抹脸。
两个小道童登时变成了灶君菩萨一般,再也瞧不出本来面目。
你到底是何许人也?
周芷若看着白衣翩然的少年公子,轻摇折扇,盈盈脚步踏入殿中,心下不由发问。
“启禀教主,这个就是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那个残废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说道。
赵敏点点头,上前几步,收拢摺扇,向张三丰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明教张无忌,今日得见武林中北斗之望,幸也何如,便来武当瞧瞧。”
张无忌心中怒骂赵敏冒充自己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用他的名字来欺骗张三丰,这不是自曝身份吗?
然后转眸去看旁边的周芷若,只见她似笑非笑地抿嘴,但看不出是怒是喜。
而张三丰听到“张无忌”三字,大感奇怪,左右瞧了瞧赵敏,打量许久,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冷笑出声:“怎的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轻俊美的一个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无忌孩儿相同?莫不是教主之位是你这女娃女扮男装蒙骗过来的。”
〔还真是,怪我以前大意了〕闻太师父一言,张无忌思忖了片刻,心发一声感叹。
反观身旁的周芷若却是大不相同,她略微一愣,又迅速整饬好神色,一时间,竟不喜怒形诸于色,已分辨不出是何种心情。
“好说,好说。”赵敏忽笑一声,将折扇在手中略略一拍,又道,“我这个人没什么长处,就是记性好了一点,你那孩儿在临死前告知姓名,本教主觉得还不错,想着偶尔换换名字也是不错的。”
张三丰见她小小年纪,说起慌来竟连眼睛都不带眨,还继续腆着脸说自己是教主,不过他为人比较谦然,自是不会跟这般后生小辈计较,直接摆明立场:“不知教主来我们武当山,所为何事?”
闻音,赵敏稍一挑眉,贴在脸上的笑瞬间化作在天空中飞舞般灿烂:“宋大侠,俞二侠,张四侠,莫七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个人受了点儿伤,性命却是无碍。”
〔师父莫非也在她手里〕周芷若心中一动,思绪和答案绕过百转千回,越发难以置信。
“受了点伤?”张三丰冷哼一声,“我看多半是中了点毒吧。”
“这样啊。”赵敏吟吟一笑,随即坦然承认,“本教主闻张真人对武当绝学自负得很,你既说他们中毒,那便算是中毒好了。”
而刚刚赵敏说武当几人时,唯独露了殷梨亭一人,想来必未落入她手中,张三丰端着满腹疑惑,问道:“你抓了我那四位徒儿,我那姓殷的小徒呢?”
“欸!”赵敏故意发出一声感叹,然后才缓缓说道,“这殷六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四肢被大力金刚指所伤,便和这位俞三侠一模一样,死是死不了,可是要动却也动不得。”
赵敏言语难辨真假,却说得头头是道,情急之下,张三丰鉴貌辨色,方看出她此言非虚,忽而心头一痛,喉间一口未能忍住的鲜血倏然溢出。
〔你竟是这样的人,我当真看错了你〕张无忌目光忧深地看向张三丰,周芷若心头却怒火蓦然一翻,紧盯着赵敏默道。
而赵敏见张三丰如此,方知空相偷袭得手,这位武当高人已受重伤,他们所惧者本来只张三丰一人,此时更是无所忌惮了,她心中大喜,背后众人更加相顾色喜。
随后她又假借软言相劝,望张真人同她们明教一样归顺朝廷,为朝廷效力,若是能应下,不止有特殊封赏,武当派还会因此大蒙荣宠,宋大侠等人便可无恙放出。
这下好了,张三丰十分笃定赵敏等人无疑是冒充明教的人,自从朝廷□□以来,抗元推政明教都是一马当先,比许多只说不行动的武林中人更加令张真人心生敬佩,可如今闻赵敏此言,他倒是觉得孤陋寡闻了,冷笑道:“明教向来与元室作对,何时投靠了朝廷?”
“张真人,弃暗投明,识时务者为俊杰,本教也是听闻少林派自空闻,空智神僧以下,个个投效,尽忠朝廷,追随天下贤豪而已,这有何出奇。”赵敏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说得不急不躁,颠三倒四,想来她也是不知那空闻,空智乃当世神僧,怎会为势力所屈。
不过信不信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反正她向来都是你不愿也要强行将你带走的,随后轻摇扇子,笑着继而婉转敞开娇语:“张真人既然如此固执,那就不必再多说了,就请各位跟我一起走吧。”
她玉指一抬,只见身后多人随即涌起,跟着上前的其中有魁梧大汉名唤阿三,鹑衣百结名唤阿大,身形瘦削的和尚名唤阿二。
这几人步伐一下凝重,一下飘逸,想来身手定是非同凡响,看起来也是奸诈阴险之人。
张无忌想着如若硬碰硬,单凭自己一人之力,要护住内力尽失的周芷若,深受重伤的太师父以及手脚不便的三师伯,怕是竭力一拚,也未必能赢。
犹豫期间,忽听得门外阴恻恻一声长笑,一个青色人影闪进殿来,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欺身到那张真人面前,拱手作揖一礼:“明教教主坐下,晚辈韦一笑,参见张真人。”
张无忌一见,心头大喜,想来这韦一笑也算是摆脱了途中敌人的纠缠,兼程赶至。
一音定锤,张三丰更加喜上眉梢,赵敏尔等冒充已成了不争的事实,他谦然回一礼,笑道:“久仰青翼蝠王轻功绝顶,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不敢当,不敢当。”张真人声音沙哑入在韦一笑耳中,更是听在他心里,难得蒙张真人称赞一句,当真是荣于华衮,然后他转身,便见一熟悉面容,轻巧敛一笑,“呦,原来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真是有缘,居然还敢打着我们明教旗号,到处与各大派结怨,你是不想活了吗?要不今日就留下来,当我韦一笑的盘中餐好了。”
“你再说一遍...”见韦一笑言语轻浮,赵敏的人心下一怒,正想上前去教训他,岂料赵敏白玉扇一抬,示意他们退下,随后她冷笑道,“就凭你这只毒蝙蝠,能成什么气候?你打得过我们这么多人吗?”
一言甫毕,忽听左右两边各传来明朗的笑声,东边屋角一人先是长笑问道:“真是热闹啊,韦蝠王怎么就你一人,杨左使他们人呢?”
这人声音响亮,苍劲豪迈,正是白眉鹰王殷天正,他故作不知一问,而后耳边余音缭绕,只见杨逍从西边屋角一路笑到他面前,才道,“看来还是鹰王老当益壮,比杨逍快了一步。”
“杨左使客气了,咱俩算是同时到达的,想来你是瞧在我是无忌的外公份上,故意让我三分的。”殷天正笑道。
杨逍继而朗声遂答:“当仁不让,杨逍已竭尽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鹰王一步。”
两人故意在赵敏面前演出一戏,见她愈益恼怒,心中不由暗自一喜,而后左右瞧了瞧殿内的人,未见张无忌,有些疑惑起来,不过杨逍向来聪慧过人,想来张无忌应有自己的盘算,又或者是躲在某一角落暗暗观察也说不准。
随后殷杨二人躬身朝张三丰行礼:“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
眼下明教竟然挺身而出,前来护它们武当,张三丰心里千斤重的石头可谓是轻了许多,他也拱手回礼:“两位均是一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
“张真人客气了,我们也是奉了教主的命令前来的。”两人谦然一笑,转而看向韦一笑,只见他向前挪了几步,摆好架势,声音大幅度提亮,“教主说了,武当乃是他先父的出身之所,如若今天有人敢动武当一根寒毛,就先问问我韦一笑答不答应。”
“......”听他如此口出狂言,赵敏不由略略一勾唇,但她仔细一想,眼下张无忌虽未现身,可明教几位高手已尽数到场,也不知外面可否埋伏明教其他人,可是好不容易偷袭张三丰成功,把他打成重伤,这是千载难逢,决无第二次的良机。
倘若今日不乘此将他们武当收入囊中,日后待他们养好了伤,再加上韦一笑刚才那番话,无非这张无忌跟武当应是关系匪浅,要是他们武当明教强强联手,怕是难以对付的棘手劲敌。
如今这些人都聚集在一起,倒不如来个一网打尽,假借与他们比武,趁势再给那张真人一掌,看他以后还能不能像刚才那么傲骨。
思忖揆度后的赵敏轻轻一笑:“我们这里呢有三位干粗活的家仆,一个练过杀猪屠狗的剑法。”精干枯瘦的阿大向前迈了一步,站出来。
“一个会点粗浅的内功。”头顶心滑油油的阿二也漫不经心从赵敏身后走出来。
“一个学过几招三脚猫的拳脚。”全身尽显盘根虬结的阿三架着气势敛笑向前。
“本人呢听闻张真人曾经也是威震武林的一方豪杰,倘若你今日能够将我这三个不中用的家仆打发了,我呢就承认你们武当武功是名下虚无,自然,宋大侠他们也会安然无恙被送回来的。”赵敏一张清丽可人的悄颜略略一动。
只一听,张真人已然信了她五分,而且对赵敏此人并未深入了解,如浅滩般浮表,想来也是因担忧他的几名徒儿,才会站出来:“这位姑娘,你可要说话算数。”
“自然,自然,江湖上最讲究莫过于诚信二字,本人也不例外。”赵敏见鱼儿已经上钩,接下来就是蛰伏许久毒蛇出洞的时候了,她手一挥,三人缓缓立在其身后,只待发令。
所有人都知道张三丰深受重伤,更加知道赵敏这是在趁人之危,而那所谓的三个家仆看样子来历不小,也不知太极拳能否应对得了。
眼见张三丰双手缓缓举起,忽然俞岱岩身后却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道童来,说道:“太师父,这位施主要见识武当派的拳技,又何必劳动太师父大驾?待弟子演几招给他瞧瞧,也就够了。”
这个满脸尘垢的小道童正是张无忌,殷天正,杨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虽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都改变,但一听声音,立即认了出来,明教群豪见教主早已在此,尽皆大喜。
当然明教之人是认出他,可张三丰和俞岱岩只是觉得熟悉,由于瞧不清他面目,又见他穿着清风的衣服,方知他不是武当的人,小声劝道:“小兄弟,这位施主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身怀少林派绝技,金刚伏魔的外门神通,你一招之间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岂同儿戏?”
话莆刚落,张无忌左手牵住张三丰衣角,右手拉着他左手轻轻摇晃,将一股极浑厚,极柔和的九阳神功,从手掌上向张三丰体内传了过去,娓娓说道:“太师父,你教孩儿的太极拳法,我还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成是不成,难得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让弟子来试试以柔克刚,运虚御实的法门,岂不是很好么?”
刹那之间,张三丰只觉掌心中传来这股力道雄强无比,虽然远不及自己内力的精纯醇正,但泊泊然,绵绵然,直是无止无歇,无穷无尽。
心中转过了无数疑端,然而这少年的内力沛然而至,显是在助自己疗伤,决无歹意,乃可断定,于是微笑道:“既然你这么想领教绝顶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不过务须小心在意。”
张无忌心下会意,泛泛一颔首,然后才转身面向阿三,谦冲客气道:“晚辈初学乍练,未必能领悟我太师父这套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内,恐怕不能将你击倒,只是我学艺未精,并非这套拳术不行,这一节你须得明白。”
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张三丰见这小道童赶来赴援,言语中还不忘提拔它们武当,心中甚是感激,而阿三闻他一番废话,难有工夫与他在此多加闲聊,铮然怒道:“少废话,出招吧。”
话音刚落,阿三神速如电,迅捷出拳上前,张无忌见来人气势汹汹,招术极为诡异,实是罕见,他随即后发先至,使出太极拳中一招〔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运起“挤”字诀,粘连粘随,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横劲发出。
阿三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连跨出两步,方始站定,旁观众人见此情景,齐声惊噫。
轻敌实乃大意,捯饬好应对招式的阿三再次怒气填膺,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
而张无忌也不是吃素的,眼见招式忽变,动作加快,脑中二十四式的太极拳便在此时倏然浮现,刹时间悟到了其中的精微奥妙之处,对方用的是狂风暴雨般的攻势,那他便以柔克刚,把行云流水的招式肆意淋漓。
紧接着单鞭,提手上势,白鹤亮翅,搂膝拗步等尽数结合,就这样,每一招每一式都让阿三感到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得运劲趋前,却总是难以欺身,武当派的威名也算显露出来了。
就在张三丰感叹后生可畏之时,阿三的两根手指直插进了殿上一根大木柱之中,深至指根。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且住,你这是少林派金刚指力?”众人轰笑声中,俞岱岩厉声喝道。
随后张无忌纵身跃开,一听到“少林派金刚指力”七个字,立时想起,俞岱岩为少林派金刚指力所伤,二十年来,武当派上下都为此深怨少林,看来真凶却是眼前此人。
不过阿三也算一人做事一人当了,他坦然承认俞岱岩是他打残废的,还口不遮拦,把殷梨亭惨遭暗算而四肢不能动一事也一并道明。
这下好了,张无忌心中大怒,又在此时,他想起蝶谷医仙胡青牛的“医经”之中,有言说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极其怪异,断人肢骨,无药可治,仅其本门秘药“黑玉断续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制,其方不外传,既然如此也只能逼迫他们。
而张三丰见张无忌变化极快,方始知他心有怒气积怨,这样大可不好,太极拳的真正生华便是心无旁骛的运用到手法步伐中。
“孩子,你过来,太师父跟你说几句。”见张无忌还要临阵教学,阿三不由嘴角上扬,于旁冷笑出声。
不过一会,张无忌面色再次沉稳镇定地出现在阿三眼前,笑道:“在下学艺不精,需太师父点拨,想必阁下武功之高,应不会介意吧。”
“小屁孩,还真狂妄,接招吧。”话音刚落,甫见一股凶戾杀气如飓风突兀袭来。
既来之则安之,桥到水头自然直。
张无忌使出〔高探马〕和〔双风贯耳〕连消带打,双手成圆形击出,这一下变招,果然体会了太师父所教“圆转不断”四字的精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