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一方晴夜，两尺飘渺星河，慕容胤却恍惚又见关外万里黄云，烈日如火。</p>
刀光剑影缭乱夜色，形影移换间只有众人肩头鲜明的族徽频频入眼，他仰身避开横削头面的刀刃，提肩掖肘挡开突近身前寻机偷袭的卫士，行云流水擒住背后来敌，反手借他掌中刀顶飞身前逼近的暗箭。</p>
他知晓自己头上顶着“无诏不得返京”的御旨，特地等到入夜时分才摸进城里。原本只是打算跟往常一样悄悄进去看看那人，说几句话就走，没想到这院子不单有死士卫护，还遍布机关，他一刚进来就叫檐下暗藏的连弩差点扎成刺猬，闹出如此动静，便是想不暴露也难，而眼前这些死士，上辈子俱在关外舍命护他，许多人的面貌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此刻虽受人围攻，但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当真与这些人动手。</p>
“大胆贼人！”</p>
他望着那年轻的暗卫猛然趋近的面容，熟悉得吓了一大跳，一时间竟分不出拔剑朝他迫近的，究竟是个鲜活的完人，还是记忆里那颗叫敌人阔刀斩断后，向他飞撞而来的头颅。</p>
“柔然人追上来了，殿下快走！”面前人一脸风沙和着鲜血。</p>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冲进灼热的沙海，“我们一起走。”</p>
对方叫他扯了个趔趄，忙顿住脚步，回头望望身后呼啸而来的敌军，坚定地挣开他的手，“殿下先走，属下拦住他们，翻过那道沙丘殿下就安全了！”</p>
“说了我们一起走！”</p>
面前人机敏地避开他伸出去的手，再不多说，拔剑转身，大步迎向来敌。</p>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p>
对方没有停步，更未回头，只有耳畔烈烈呼号的风鸣挟来一句轻轻的呓语，“死士没有姓名，属下……序辛，列九。”</p>
……</p>
“你是……辛九？”剑上凛凛杀气倏然惊碎眼前血淋淋的梦境，就是这一刹那间的失神，来人掌中快剑已刺到了身上，若非他机敏地将身斜了半寸，只怕此际心肝已叫人挑将出来。</p>
回廊下小奴见状，吓得失声惊叫，也不顾院中刀剑纷纭，冲上前去一头撞开挡路的卫士，“呜呜呜……你们这些坏蛋死定了！”</p>
慕容胤捂住大臂上的伤口，一边暗怪自己疏忽大意，一边朝面前哭唧唧的小奴使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房中安坐的人，又拿唇语向他知会，“皮肉伤，不打紧，别叫他听去了。”</p>
星竹瘪着嘴点点头，“殿下你快走吧！主子吩咐又吩咐，他不去找你，你万莫再往府中跑，快走，快走，恐怕一会儿老爷就过来了！”</p>
“可我还没见他面呢，我都多久没见他了！”</p>
屋里人许是听见他嚷嚷，房里突然传出琴声，他虽心有不甘，但闻得琴曲，到底叫人驯服，他方自城中过来，岂会不知，这是坊中新近流传的曲子，谱的就是那首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p>
他望着明灯下，落映在窗上的影子，抬高声音委屈抱怨，“裴景熙，天长地久是你，朝朝暮暮也是你，勿叫我等太久，我这人可没耐性了！”</p>
星竹原本又急又气，可急没急起来，气没气起来，反叫这人撒娇耍赖的话语逗得发笑，他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房中，只道主子此刻定然也是笑着的。</p>
年轻的黑衣卫士望望手中滴血的剑，又看看面前叫他刺伤的人，一时竟呆在原地，“……殿下？”</p>
慕容胤投去赞许的目光，“好功夫啊。”</p>
辛九想问，死士从不在人前露面，殿下怎会认得他，甚至还知晓他的序号？可面前人只是冲着他笑，眉眼温柔，笑容美丽，哪怕险些被他杀死，也没半点生气的样子，笑得他好生局促，简直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p>
星竹不敢吱声叫屋里的主子听见，只慌慌张张掏出帕子给人按住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回头狠瞪一眼吓得脸红脖子粗的人，“哼！”</p>
他瞪完扭回来再瞧，只听见说话，却找不着殿下人影了，“今日擅闯，得罪在先，劳烦管事将院中仔细打扫，莫留痕迹，祸累旁人，院中卫士，个个身手过人，忠心护主，理当嘉许，三哥，切莫漏了赏赐。”</p>
星竹才不管什么赏赐不赏赐，见跟前这呆呆傻傻的家伙还杵着不动，手里沾了血的利器，瞧着都怕人，“你们怎么还不下去躲起来，真等着老爷一会儿过来叫人割你们脑袋么！”</p>
他一嗓子吼罢，院中黑衣卫士才呼啦啦收敛兵器，退回暗处。</p>
裴老爷慌忙急火赶往中院，未曾见着院中景象，先听到三儿房内的琴声，弦音清越，曲调悠长，一时颉入云端，一时流入长夜，一时乱如丝网，一时惊潮跌宕，可进了院子，哪见得半个人影！</p>
他以为受了欺骗，恼羞成怒转向方才传报的侍卫，“你胡言乱语些甚么！”</p>
侍卫一脸茫然又兼惶恐，“不……不可能啊，老爷，方才明明……”</p>
裴景灏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望见院中湿漉漉的地面，明显是刚刚泼上去的水。</p>
裴景佑走到花坛旁，掐下一朵红花，指腹捋过花瓣，果然见红，“爹，有血！”</p>
裴正寰怒不可遏，“这些恶奴，都学会合起伙来诓骗老夫了，管事呢？滚出来！”</p>
中院管事战战兢兢从廊柱后跑出来，连忙扑到家主脚下磕头认错，“老爷……老爷饶命！”</p>
“说，那竖子何处去了？”</p>
管事连连叩头，“老爷，殿下……殿下已经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