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满山时节，疾风又遇恶火，火势滔滔乘风而上，慕容胤当然知道，身旁的某位少主一路上都在拿一种诡异至极的眼神打量他，他也未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p>
那只雄心勃勃的野凤凰应当早有预谋，否则祭祀场合事出突然，安能一呼百应？</p>
他取下腰上那只骨雕，入山当日，在山脚下与乡民分别时，英子夫妇追上来给了他这个物件，说是她族中信物，明言危难之时，若见此物，定会有人搭救。</p>
唯独没想到这搭救之人早怀异心，他身陷困局，正须援手，对方筹谋已久，似乎也只差一个时机。</p>
南征之事，即便重来一回，短时间胜算几何仍旧难料，燕军不习水战，山地丛林对阵更非燕人所长，化外山蛮若当真能够为他所用，假以时日必可成为南下的一支强军。</p>
只是……到底于心不忍，这些孩子年轻气盛，向往山外海阔天空，却不知海天之下又有多少疾风恶浪，险患艰难，留在山中坐井观天一生庸碌或有遗憾，可一旦走进尘世，得与失便再无人能论断。</p>
这一刻，慕容胤迟疑，或可说优柔寡断惹人嫌厌，叫人恼恨。主动送来门来，能够轻而易举握在掌中的东西，轮到他，却竟不忍心将这些未谙世事的孩子带离世代安居的故土，带去九死一生的战地，带往祸福难定无法预知的明天，以最冠冕堂皇的借口，逼迫他们用鲜活的骨血，去铺垫君王要走的那条通天大道。</p>
更何况，随行的少年中，长者不及弱冠，幼者尚属稚儿，有祭祀上跟随着盘凤一同离开的，也有路上呼朋引伴招来的，但这中间恐怕没有几个真正知道自己究竟将要去往何处，离家多远，还能否再回来。</p>
“就是这里了，下面有一条险道可以通往山外。”</p>
慕容胤望着前方藤枝密布的悬崖，“阿凤，我们停下来谈一谈吧。”</p>
青年不解地瞪着他，“你想反悔？”</p>
他摇头失笑，“我当然不会反悔，但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p>
厉枭一双俊眉拧得死紧，虽然他一早就忘了进山前吩咐手下做的事，但不妨碍他现在重新想起来，眼看马上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家伙又想折腾什么幺蛾子？</p>
盘凤目光警惕地瞟了说话的人一眼，趁各部长老尚未碰头，此时走便走了，若是等到他们带人追来，麻烦就大了。</p>
这些崽子跟他一起多是玩性使然，过后父兄寻得，只怕一顿大棒就乖乖回去了，到那时他在外人面前得多没面子，可都说好的事情，这人还要和他谈什么呢？</p>
“你想说什么？”</p>
“这山火越烧越旺，我们一走了之，你的族人怎么办？”</p>
盘凤怔忪一瞬，后又大叹一声，不以为然道，“还以为是什么事，山里避火的地方多着呢，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操心？”</p>
慕容胤接着问道，“人或有幸避过灾劫，可待到山火熄灭，只怕屋舍损毁，存粮败空，眼看严冬将至，你族中老幼该如何越冬？”</p>
若说方才所虑，盘凤还觉他多此一举，那么这话却是真真将他问着了，上次山中起火，他年纪太小，已记不分明，阿爷后来絮絮叨叨也只说了在山神的指引下，他是如何英明地带领族人避过劫难，至于劫难之后的事情，却从未听阿爷提起。</p>
慕容胤见他沉默，继续发问，“撇开族人不提，你一走了之，可为你祖父想过，可为你父母想过，可为你姐姐姐夫想过。”</p>
盘凤拧着眉头，脸色变了几变，深恨对方问题如此之多，一个接一个问得他心乱如麻。</p>
他烦闷至极地迈开一步，“你这人好生麻烦！我阿爷是山神的使者，是族人的祭师，谁能将他怎么样？我阿爸向来受族人爱戴，至于我姐，有那个男人照顾她，还用得着我管么！”</p>
慕容胤应声点头，“你的祖父是山神的使者，是族人的祭师，你身为血脉至亲，却当着族人的面，质疑山神的存在，折损祭师的威严，你的祖父将来还如何服众？你的父亲深受族人的爱戴，你却拐走族人年幼的孩子，叫你的父亲如何对族人交代？你姐姐自作主张嫁到山外，眼下疫病未除，如今你又随来历不明的外人一走了之，山中部族与外人的仇恨岂不越结越深，谁来承担山民的怨恨？首当其冲，便是你阿姐跟姐夫。”他说着抬眼看向四周好奇观望的懵懂少年，“还有你的这些伙伴，你带走他们，可曾真正问过他们的意愿，可曾明明白白告知他们，这一走，是去向何处，又何时归来。”</p>
盘凤自小便是族中最有主意的少年，可最有主意的人也叫他如此这般问得没了章法，“那你说怎么办！”</p>
“回去。”淡淡两字说得认真恳切，斩钉截铁。</p>
“回去？你开什么玩笑！”盘凤一脸见鬼的神情，他做梦都想离开四望山，都到了这里，现在叫他回去？回去领罚，还是回去给人耻笑！</p>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要做英雄的人，岂有走回头路的道理，只是不等他做出决断，那些个小的交头接耳已七嘴八舌生出异议。</p>
“山里着火了，我得回去看看阿婆！”</p>
“小弟跑出去玩，也不晓得回家没有，这火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灭不了，我得找他去！”</p>
“风往西面刮了，我家就在西边，屋顶新扎的干草，我得赶快告诉阿娘！”</p>
“我阿爹腿脚不方便，避火的地方离我家又远，我得先回去背我阿爹！”</p>
“阿凤，你也回去吧，大祭师这么疼你，肯定舍不得打你！”</p>
慕容胤当然听见身后有人恨得磨牙，他回过头去，眼中含着歉意又藏着一点狡黠，就在厉枭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你们先走”的鬼话时，却听那人以一副半是玩笑，半是商议的口吻对他说道，“来都来了，若不急着走，不如再陪我待上些时候，看看山光，访访绿水？”</p>
厉枭瞧瞧四面飞起的浓烟，笑了，给人气笑的，“你说的，若不见山光绿水，我就把你碎尸万段。”</p>
慕容胤也算摸准了对方的脾气，魔教少主自然是说得出做得到，至于做或不做，似乎常常看心情。</p>
有些事，一旦稍加迟疑，注定无疾而终，盘凤不得不承认，那人的话的确问到了他心里，尽管他实在想不明白，出路在前，对方为何要改变主意，他回去受罚不打紧，反正有阿娘护着他，但这些外人不走，那就真的是自寻死路。</p>
“你确定不走？一旦给族人抓去，我也保不住你了。”</p>
慕容胤将手中的骨雕交还给他，“本王受命南征平乱 ，麾下百万雄兵，若不怕我燕国兴师而来，将此处夷为平地，他们大可随意处置我，你族中长辈不应当连这点见地也没有吧？”</p>
“难怪有恃无恐……”青年嘀咕了一句，心想这人如此厉害，保他不受族规惩罚，定然也不在话下，思及此他这才放心地迈开步子，招呼大家回去帮忙。</p>
鬼面在旁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见那蛮族少年率先走开，忍不住伸出脑袋好奇地问向他一路要杀却没杀成的某位王爷，“殿下果有雄兵百万？”</p>
慕容胤微微一笑，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伸手拉起身边的人重新走上来时那条烟熏火燎的山路。</p>
厉枭嫌弃得瞥眼还真给人一句话诓进去的手下，“你相信？”</p>
鬼面很想点头，但瞧着少主不屑一顾的神情，还是聪明地将头摇了一下，他只是觉得，急人之所未急，想人之所未想，若无深仁大义之心，绝然说不出那番入情入理之言，这样的人，即便没有百万雄兵在手，也足令天下百千万人信赖归服。</p>
劫后余生，实是万幸，可连累主子身陷险境，又叫曹芥悔不当初，无地自容。</p>
他到现在仍然还像是在做梦一般，原以为必死，主子却在生死关头突然出现，不，先到的不是主子，是那位一身黑衣，还拿黑布缠着脸的人，那人快得像风一样，眨眼就掠到跟前拦下了山人的刀。</p>
跟着是那个怀抱长剑，满脸倨傲的年轻人，黑衣人叫他少主，那位少主来时气势汹汹，连佩剑也杀气腾腾在鞘中铮铮作响，是黑衣人一脸难为地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那人才不满地绷着一张冷脸，收敛了一身杀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