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转黑之时，杨佑安才与荀珲离开那片没什么可能生出花草来的荒地，这位老儒士心里头的不舍与不忍千千万万，可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与杨佑安说这些有的没的，天上地下不拘话题，杨佑安自然不愿将此行弄得如何悲怆，便也是姿态轻松地与他交谈，说起美人美食说起风土人情。

杨佑安轻啧一声，笑道：“要说这兰陵之百姓，不分大小家室，都染着些文墨气倒是不假。”

“怎说？”荀珲负手身后，笑问道。

杨佑安道：“前些日子刚赶到兰陵边界时，初来乍到的走了条不太宽敞的小路，有那么一伙劫匪看着我形单影只地好欺负，便拦路欲抢。我不愿多惹是非，便解了腰上的荷包扔过去，结果那伙劫匪拿着把里面的银子倒出来围成一圈儿研究了半晌，最后竟给我扔回了几两碎银子，说他们留下手中那么多就够了，不愿把我逼到死路上去，留下这些给我果腹。羊入虎口竟还能被退回半只来，我真是头一次见。”

荀珲听罢仰头大笑。

杨佑安接着道：“那一伙儿劫匪当真单纯得很，这事儿若搁在兵马为重的营州，劫匪最后把你扒光了扔在路边上就已经算作仁慈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居然也想被劫掠一次了。”荀珲道：“年轻时我也曾云游四方，只是从未遇见过什么大的波澜，耳闻过你的一些奇闻轶事，倒让我羡慕得很。”

杨佑安摇摇头苦笑，说道：“那些事儿可能听着好听，可谁愿意总在鬼门关前晃荡，我这还不是被逼迫出来的，如今连个王爷的名头都没保住，起起落落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荀珲只悠然走着，沉默不语。

杨佑安忽然想起一件事儿，转了话题问道：“前辈，我听闻当年北燕吞并边境各国时，您曾给蓝邺老将军写了三个锦囊？”

荀珲嗯了一声，歪着脑袋笑问：“怎么？你小子对这三个锦囊很好奇。”

杨佑安讨好一笑，道：“也不瞒你说，我自接手营州后，便也下了不少心思在军政上，只是始终觉得差点儿火候，这次来，也算是向您请教一番。”

“没什么可请教的。”荀珲道：“我这辈子都没上过战场，你觉得我写出的锦囊又能有何用？”

“旁观者清。”杨佑安淡淡道。

荀珲闻言微怔了一下，而后轻拍了下杨佑安的肩，说道：“好一句旁观者清，可你要知道，那三个锦囊中其实都是同一个字：杀。”

杨佑安抿着唇不说话，在等着下文。

荀珲接着微低着头，絮絮说道：“当年打北齐柳叶城时，蓝邺攻了一个多月未成，恰赶上粮草接洽不当断了军粮，此时柳叶城内也何尝不是饿殍遍地，二者就这么着又僵持了十多天，后来城守熬不住投了降，柳叶城五千多饿得快脱相的士兵成了俘虏，蓝邺曾纠结是否要收编这些俘虏壮大军伍，那时我却给他写了一个杀字。蓝邺很信我，柳叶城便多了五千具死尸，恶臭熏天。”

杨佑安顿了顿脚步，欲言又止。

荀珲接着道：“后来刚去打西夏的时候，也曾捉了个有勇有谋的西夏大将，蓝邺觉得他可用，可我还是写了个杀字给他，再后来的敦煌城，大体情形也是一样的，只是那时杀得干净的是佛教僧人。小子，你听我说出这些话来是不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杨佑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惜这些事也确实是我做的。”荀珲道：“我知道荀家在世人眼里是仁义善礼的，可实际上，我手上沾的血可比那些强盗劫匪多得多。你若问我愧不愧，说实在的，愧。可你若问我悔不悔，我不悔。”

杨佑安轻轻点点头，听了这一席话后，他倒是很理解荀珲，若没有那三个杀字，柳叶城的士兵吃饱后恐怕就会叛变，西夏大将恐怕会阴谋覆军，而那些佛教僧人更是众口悠悠扇动百姓人心，若没有那三个杀字，恐怕当年的征战不会那么快地平定，更不会有北燕三十年的坐安天下。

荀珲低头抖了抖袖子掩去苦涩神情，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把这些尘封多年的往事讲给才见了一次面的杨佑安听，但或许是自己的儿子信得过他的缘故，荀珲对这年轻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小子，许是让你和天下仰慕稷下学府的人失望了。”

杨佑安摇摇头，随着荀珲逐渐缓下来的步子顿住，抬眼一瞧竟已走到了稷下学府门前，门前铺着青灰色石砖，有两个家仆正在洒扫，杨佑安微仰起脑袋来向上望，凝视着稷下学府的匾额呆了片刻。

荀珲回头看了看杨佑安，而后笑道：“我知道我儿叫你来兰陵的一件大事就是摘了这块匾额，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倒也是难为你了。只是我得觍着脸要求你一件事，明儿早上再摘，今儿晚上再让它留一晚。”

杨佑安沉默不语，接着随荀珲进了府内，只是这府中清清冷冷几乎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