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五天时间,赶制完所有新衣。油灯从晚点到早,香织一句话也不敢同阿寻说笑。阿寻的手指上全是针的眼。
苏家的酬金给得丰厚,客气地告诉阿寻清欢的嫁期。阿寻也客气地听着,并不拿出几串钱来做贺礼,只管袭卷而去,拱手出门。
金美人骂阿寻小气,清欢骂阿寻无情,香织骂阿寻贪财,苏家人骂阿寻奸商。阿寻人还没到家,骂名已漫地盖地。
“骂几句又不碍。总比吃了她们的亏,上了她们的当好。”阿宽娘在窗下给阿寻的手抹杏油。
“清欢确是个美人。”阿宽守着炉灶,痴想,“你却不爱她。这是怪事。”
“不敢。”阿寻举着油腻的手找炒豆吃。
“因为她那妖怪似的娘吗?”阿宽咧着大嘴傻笑,“那以前也是个美人。”
“贝家的姑爷不合意,才同我说这些。”阿寻抓了一把开花的豆。
“哎?”阿宽踢了阿寻一脚,“你这怂人是吃醋了。”
“我可不是佛脚。”阿寻拍拍身上的灰,坐在铺子前面,嚼着豆子,看街上的人。
乌台不大,四街四城。住家二百一十九户,没有一家没穿过阿寻做的衣裳。街上但凡有生人,阿寻可以一眼认得出。但许多时,没有过这样的乐趣了。
“是小裁缝阿寻?”一个壮实的络腮胡子带着一阵阴风,站在阿寻的身后。
生人,外来的生人。口音,穿着,脸色,气味。还有,他豹眼里的杀气。
“我是。”阿寻递了半把蹦豆给他。
络腮胡子一愣,抓了一大半,扔在嘴里,焦燥的嘴皮干得裂开。他风尘仆仆,奔波劳碌。
“你跟我走。马上。”络腮胡子挥着粗大的手掌。
“我的卖买不出城。”阿寻告诉他规矩。
络腮胡子抹抹嘴,大步进了阿宽的家,用手指着阿寻,“你,进来说话。”
阿宽娘给阿寻他们倒了两碗茶,站到门外面去。找阿寻做衣裳的人多,找阿寻说话的人也多,带话、托人、打听消息。
“这是给你的。”络腮胡子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拿红绸包着。
“先说事,后说钱。”阿寻知道那是银子。
络腮胡子灌了碗茶,眼里的光带了绿,“这就是事儿。”
红绸里,除了一封银子,还有一封信,写着“吾弟亲拆”。阿寻原本早就忘了阿元的字迹,突然看见这几个字,心里却猛一阵的热起来。
“我只会做衣裳,不会猜谜。”阿寻把东西放回去。
“阿元。”络腮胡子压低了嗓子,只剩下震耳的嗡鸣。
信只写了一页,字迹还算清秀,“吾弟见字如见兄面,速随信归。勿误。兄元亲字。”
“十万火急,危在旦夕。”卫典的眼里滴出血光。
阿寻仍旧坐着,心里乱,嘴上却还稳,“远水不救近火。”
“出了城再和你细说,镇上,”卫典略作停顿,“不方便。”
“他的事,我不管。”阿寻起身送客。
地头蛇的好处,在于阿寻前脚出门,卫典后脚就被阿寻甩了。
香炉街隔壁两条小巷横穿过去,巷尾就是瞎子阿坤的家。阿坤算得一手好卦,盘了石鼓街的一间铺子给他女婿当本钱,自己还在桂井的小巷里猫着。
“阿寻合八字来了?”阿坤的耳朵极尖。
“男命。”阿寻拽了一根阿坤的胡子斗蛐蛐玩,又报了阿元的八字给他。
阿坤掐了两掐,把脸一翻,“小千刀,弄个死人来问什么。”
“死了吗?”阿寻心里像被捅了一刀,“你掐正经点。”
“半死不活吧。命金你得出十两。”阿坤的长指甲在桌上划了一个圈,“他可犯着你。这几天你少出门。”
“做生意哪有不出门的。”阿寻起身就要走。
“别出乌台就成。”阿坤咳嗽起来,“远行必犯。”
阿寻把蛐蛐扔给阿坤,出了桂井巷。
卫典是个人才,阿寻一出巷子,他就跟了上来。不远不近的。他在等人少冷僻的机会,他不敢惊动太多人。阿寻不回阿宽家,哪儿热闹往哪儿去。
头一家就是大汤池。
乌台,山高皇帝远,人闲有余钱,最爱泡池子喝茶聊天,外加赌钱。大汤池是乌台场面最大的澡池子,天地人寿福海全盛喜,池开九号,每天宾客盈门。
阿寻从前门进去,刚拿了汤牌,卫典也跟进来。阿寻只当没看见,囫囵痛快扒了衣裳,赤条条往全字号池子里一泡,搓背猴子凑过来说话。
“有湖州来的绸布商,问你那儿怎么收。城南布庄的价钱太辣手。”
“我要不了许多。还是辣手的合算。”阿寻的手不能浸水,猴子顺过来一块汗巾替阿寻裹上。
“你手上那么多买卖,每家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跟前说两句好话,不就都有了。”
“你会说你去。”隔着水雾,阿寻没有看见卫典。
“我要有你那本事,我早去了。”猴子的脸上堆着笑,“你找谁呢,这打一进来,你这眼睛就没歇着。”
“一个大胡子,生人。”阿寻闭上眼睛。
“我去瞧瞧。”猴子笑嘻嘻地走了。
瞎子阿坤是个有本事的人,他的话,阿寻信。但阿坤年纪大了,越来越爱钱。阿寻又怕他不那么靠谱。
阿元命好,跟着老法师去了杭州灵隐。又遇上了贵人,赎他去了京都。
阿寻知道,阿元放不下的是郑妃交待过的那件事,他们的父亲落到那样的地步,总有个缘故。阿元去京都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有缘故的人。
阿元来的信不多,阿寻从来不回。阿元也从来不说让阿寻过去,或者来接他。旁人问起阿元的下落,阿寻总是说他在要饭。
要饭的还写信回来,有的人不信。
以后你出去要了饭就知道了。阿寻总是这么说。
“黑脸庞,粗布罩衫,络腮胡子,豹子眼。”猴子回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