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那年瑶光,青春里一切仿佛记忆深处脸角不起眼的一颗脓胞,恍然迸裂,直击得人措手不及,尚未体会那疼痛,又在兵荒马乱里,不得不错着脚,踽踽独行,转眼已过十年。
十年流光,一如指尖细沙,一晃而过,过去岁月俨然走马灯上旋转的记忆残片,只有独自醉了酒才拼命在脑海深处熠熠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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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象三十来岁左右的黄毛,一脸严峻却满身吊儿郎当的清瘦大叔样,脸上挂着常年不褪熬夜不睡的黑眼圈,头发凌乱如茅草,泛黄的指尖夹着半根香烟,趿着人字拖,在烟熏缭绕里闲散穿越那清晨泛着薄雾的巷弄,他靠着死去爹妈留下来的一栋小破楼,半死不活的收租过活。
小武如今也回来,当年一念之差跑去当兵,七八年不见踪影,曾经回春巷子里的孩子王,小武终于也回来了,他早先两年便退了伍,后当了三月保镖,接着跑去某厨师学校进修了两年厨艺,一手厨艺不好不坏,嗯,如今终于回来了。
八年军旅生涯,小武更加抽高,人也越发壮实,端的一身皮糙肉厚,每个身心疲惫的夜晚,梦里也只有洋子顶着一头黄毛,脸上洋溢着灿烂掩不住的笑容看过来,武哥,武哥的唤个不停,勉强成为这苦闷生涯中的一盏明灯,唯一的那点慰藉。而随着他目光越发凝实,小武也渐渐明白了魏西跟丁洋在自己心里的差别。
他在隽秀的魏西身上头一次了解到了同性也能爱慕,思恋;而丁洋,洋子呢,那个傻乎乎朝自己笑着的洋子,这一天一天过去,他有没有想起我,有没有在梦里看到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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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与愿违,就在他满心期待着,盘算着怎么重逢,如何再见之际,三十而立的小武热血澎湃的闯下清晨的公交,扛着有限的行李,还没走远,便一眼在街对面热气腾腾的人群里,认出了围在里面等着买豆浆油条的丁洋。
没有记忆里的那撮黄毛,没有脸上习惯的笑,像是大冬天里冷冽寒风闯入那温棚,将那瓜果茄子打成这幅蔫蔫模样,眼角挂着强撸过度的黑眼圈,整个人瘦瘦的呈现不自然的一分惨白,这,这完全不是小武,记忆,热爱过的那个洋子。
当初那个傻愣愣总傻笑着两眼亮晶晶望着他,那个追着喊着武哥的青葱少年,被眼前陌生的男人藏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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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握着油条,蹲在街角低着头,像无数陌生的,形容各异的路人们一样大口吞吃,那吃相也不甚雅观,仿佛饿了几千年的凶兽,狼吞虎咽的,直到终于明确了头顶上那抹温柔金黄的晨光猛地被遮挡,才缓缓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了过来,嘴角泛着油腥,唇边沾着白色的豆花。
似乎怔愣了很久,究竟是认出他,还是没认出他,就在小武浑浊着呼吸,与胸腔狂跳不已的心脏,正要开口时,对方猛地站起身来,撸起袖管毫不在意的往嘴角一揩,便端碗走到一旁,将那白瓷碗往碗碟成山的木盆里一送,跟着转身往小巷子里走去。
小武几乎暴怒的待按住他,抡起拳头狠揍。
但那耀眼晨光中,对方忽然侧头,轻轻瞥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又转了回去。
眉毛眼睛鼻子,就连嘴边微微的纹路都堆满了岁月的笔划,小武满腔的愤慨便在那漠然一瞥中突然熄了火。
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穿越那弯弯折折的巷弄,然而清晨里,锅碗瓢盆,泼水声,打招呼声,面条腾的入锅的声音,小孩子打开家门,回望一眼,我上学去了,各种各样声音随着城市的苏醒而不断的嘈杂起来。
丁洋随意走到一棵大树下,蹲**去,他捂着嘴,轻咳了两下,接着胡乱从怀里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小武一时仿佛也迷了神,他着魔似的在对方身畔蹲下,一如十来年前,一如对方脆生生的喊着武哥。
心里之前所有的盘算,所有计划都在相遇的一个照面激荡得粉碎,小武且在他不断膨胀着的心跳声中,仰起头,低声诉说着。诉说着一切,诉说着过往,诉说着相思,诉说着未来,他不可控制的低语着,明明知道要不好,却又无法控制着不去开口。
完了,两人陷入一阵沉默,丁洋皱着眉,小武偏头打量着身旁那棵歪歪扭扭的大槐树,树皮上刻着多少年前熟悉过的字迹,丁洋却忽然侧目,眯着眼睛朝他脸上喷了口青烟,且轻弹指尖的烟灰,皱着眉,唔,哥,你知道我向来讨厌当兵的。
这一句话便斩断他的所有前途退路,跟着便抖抖烟灰,站了起来,跟个瘦竹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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