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沈陵半梦半醒间,竟以为自己还在曲京的府邸中,有温暖舒适的床榻,贴身的柔软寢衣,以及时刻候在外边的侍从,只要他轻轻地唤上一声便会来到他身边,然而只轻轻动了动,便彻底清醒了。
他在岭南的书房里,不知何时入了梦。
桌案上放着整理到一半的文稿,他那一动,将纸张移了地儿,打着旋儿落向了地面。
他刚要拾,却听“吱嘎”一声,有人进来了,先他一步将其收入手中,抬头,却是曾经他母妃身边的女官贺染,略带担忧地望着他,“公子,江公子相邀,说是过几日便往他处了。”
沈陵愣了愣。距他在街市上再遇江游已是好几日光景,他每日遣人去送些物什,自己却是羞于再见江游的,江游自然也不会来寻他。却不料再得到其消息却是这。
“我会赴约。”
他吸了口气,梦里暖如春日,实里却冷的紧,冰冷的气息在鼻腔中翻涌,堵的他发疼。
天下何其之大,离了岭南,再相见又不知是何时了。再者,他是亏欠了江游的,怎么可以不去?
“备些干粮银两与他。”想了想,沈陵又道。
他接过掉落的文稿,本想继续整理,却迟迟未听见推门出去的响声,复抬头,贺染仍立在那处,神色未有缓和,反而更添几分,见他看过来,道:“我瞧着公子在岭南的事也办得七七八八了,这年亦不回去吗?”
沈陵又是一愣,他上回回曲京还是三年前,刚应了那人要陪他过生辰,第二日便兀自留了封信来岭南了。往年贺染可不会提及回曲京,甚至于对他不回去喜闻乐见。不过他并未多想,立即回神,冷硬道:“不回。”
贺染应了“是”,终于离开了。
沈陵却忽的不愿理那些个他花了三载四处寻访而来的文稿了,反复念叨起“曲京”来。
曲京。
他十数载的乐土。
他曾与江游共看一本话本子,即便常有不同见解,面上总有笑容;他曾与兄长们共赏烂漫春景,许下长长久久之愿;蓦然回首,方才惊觉可细细回味的甜味,尽数在那里。
然乐土一朝成荒原。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日,他紧赶慢赶才赶上被发配羌州的太史令,城外风大,带起沙石迷了他的眼,眼有涩意。
他好容易忍住不落泪,因着自己没能使父皇改变主意而心中有愧,却在见着太史令如往常捋自己的胡子却落了个空时湿了眼眶。
“是我无用,未能帮上您……”
不成想,太史令露了个爽朗的笑,活似受尽灾祸苦楚的人不是他,倒安抚起沈陵来,“殿下不必如此,老夫自站出来的那日起便已知晓会有今日的结果。”
“只是唯独忧心我那小友,还望殿下多加照看。”
沈陵点点头,只道定然不负所托,遥遥望着太史令的身形模糊起来,适才转身离去。
谁晓得,方至半途,便又听闻他几位皇兄冒犯了父皇,被囚在天牢中。
沈陵不知究竟是如何冒犯,多番请见父皇,却被拦在殿外,欲见被囚的皇兄也是不能的,连入宫却也不许了。只得终日困在府邸中,不知如何是好,偏还带着侥幸,道父皇如此看重太子,怎会要其性命。反复道之,生怕连自己也不相信。
再而便是旨意下来,斩首示众,所有人都道他几位皇兄意图谋反。沈陵与皇兄们再相见,即是在刑场上。
许多年后,沈陵方才明白,无论是太史令,还是他的皇兄们,所成终果皆有因。
然而彼时,他却只想着,一切都变了,父皇不是曾经的父皇,母妃不是曾经的母妃,便连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沈祾。
04.
“他整日将那些晦气的话挂在嘴边,委实叫人厌烦……”
“可不能教他听见,他要恼的……”
“我自然知道……”
隔着一扇门,门内是欢声调笑,门外却是刻骨寒意。沈祾欲推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一时竟不知所措,分明是满怀着期待而来,纵然踏过茫茫雪地,衣沾风雪气息,也全然不在意,哪知会听到这。
愣神间,屋内声音未止,沈祾不自觉屏了呼吸,清清楚楚地听到江游道:
“他是皇子,我们总该顺着他些。”
他收回了手。
他冒着寒风回府了。再过几日便是新年,府中已有年味,侍从们来来往往,皆忙碌着。管事见着他便迎上前,沈祾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并不愿与其交谈,径直往书房而去。
自那日后,他在府中的大多光阴都在书房里度过。或是翻看太史令留给他的典籍,或是整理往日用过的物什,因着府中无人敢惊扰他,往往忽然之间,一日便耗过去了。
原本这日他是预备与江游同另一位友人呆在一处的,早几日便许了约的,却如何也没想到……
沈祾推开门,忽地愣住了。
理应空无一人的书房里,居然有个小贼,正背对他把什么物什往怀里揣。
“你……”
小贼“刷”地跳起来,转了身,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面带惊恐。
“殿下回来了?”
小贼,不,认出来了自然不能称作小贼了,小孩怯怯道。
沈祾先是扫过他黑亮的眼,继而看了他整张脸,发觉小孩较之先前圆润了许多,方才将目光移向小孩胸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