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波操作,把陈悠自己也看懵了。起初,她试图反驳提出异议的主管领导——性别身高不同、造型差异、化妆加成、就算有零星的相似也只是个别角度的偶尔、那张脸同时撞了很多人、几年前的李亦然撞得才明显……得到的回复是“纯属意外,责任不在你。关于是不是撞脸,网上的视频、照片,我们都看过了,你有时间也看看,作为旁观者,我们比你看得更清楚,你自己多照照镜子——从积极方面换个角度去想,‘撞脸爆红明星’,这说明什么?说明当初力荐你的人,眼光很‘毒’嘛,选中的标准外貌,男女通杀,对吧?要不是出了后面的乌龙,绝对是张王牌……组织上的安排,不仅是出于任务成败、工作层面考量,更是关切你的个人安全问题,你一定得理解、重视,并且正视这个问题……”
然后陈悠的派遣令就从一线特勤变成了某某国际经贸协会秘书处的虚衔。养老机构的文职!陈悠心说,这不是擎等着我在秘书处发霉、长毛了?——照什么镜子?看自己的脸究竟是有多像一个粉丝吹嘘出来的“神仙颜值”?越看越不像倒好,万一越看越像,怎么办?被这个只看脸的社会错误解读为没文化、智商和李亦然一样低,怎么办?——什么是“小透明”?小透明从来是照着镜子练习秒变路人、乞丐、瘾君子来保命的好吗?
只有陈悠自己知道,被导师挑剔过很多年的“存在感太鲜明”、“让人无法忽略”、“心理防御机制太明显”、“眼睛藏不住话”、“心里想什么全写脸上了”、“没有做到简单得让人一眼看穿而又不是真的被看穿”、“你要让人觉得是白纸一张,不然别人会怕你、不敢用你”、“真把自己当成白纸了?脑子呢?不要命了是吗?”……这一条一条的嫌弃,要经过多少练习才能一一抹去。存在感低到连公共场所的红外感应装置都每每失灵的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长得像谁,偶尔被人称赞好看,也不过是对方的友善客套、没话找话罢了。
直到陈悠走在马路上,开始发现总有大姑娘、小姐姐想拿手机偷拍她,她直觉躲过几次之后,就有了出门戴墨镜的习惯,万一被做成“对比图”广而告之,上峰又得谈话、开撕;去专柜买衣服,有柜哥、柜姐推荐给她一些从没尝试过的款式、颜色,竟然意外地适合,旁边更有盯着她的试穿效果看得两眼冒光的,后来才发现是“某某明星同款”;有时外出办事、错过饭点,在特许经营的连锁快餐店点餐的时候,店员都显得格外热情、话多,仿佛看见了他们的品牌形象大使;偶尔到相邻的城市去跑个外勤,在陌生的早点摊买袋糖油饼都被全体店员友善围观……陈悠惊觉自己活了小半辈子,突然也活成了众人眼中别人的样子……太荒诞、奇幻了!本着“自力更生,不给领导和组织添麻烦”的高度思想觉悟,陈悠觉得还是自主创业算了,休整、蛰伏一阵也好。现在明星不都标榜“剧抛脸”、“整容级演技”吗?等他们下次接戏、整容、微调之后,集体撞脸网红,而小透明还是小透明,世界就消停了。
陈悠突然记起自己小时候看见媒体上说什么“财务自由,三十岁就退休”的闲适生活,着实羡慕过,也确实讲过“我也想三十岁就退休”之类的话,但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美梦成真”——劳安迪说得对,愿望不能胡发乱许!
“你们这儿干什么呢?我开车经过楼下,看见这儿聚集不少围观群众,再往窗户上一看,那强迫症似的折叠绳结手法,就觉得是你,队里这么多年,我没教着过第二个。怎么着,卧底传销陷阱呢?”刑队长知道陈悠以前在新闻通讯部门工作过,客串记者也不稀奇。
“没有,”陈悠难得大意失荆州一次,就被师父带着师弟堵在门口,实在丢脸,她低声解释,“和朋友玩‘真心话大冒险’,被他们锁在这儿出不去了。”
邢队长听了,转头指责服务生:“你们酒店怎么管理的?客人被困房间,监控里看不见吗?回去跟你同事都说一声,万一发生火灾事故,就算是客人自己恶作剧,你们酒店也得承担责任!——行了,没事儿了,你下去赶紧让围观群众都散了啊,影响太不好了!——还有,跟这房间有关的其他客人呢?你把他们都叫过来!”
“哎。”服务生得了特赦令般地飞奔离开现场。
见师父给自己留足了面子、支开了外人,陈悠赶紧小声承情:“谢谢师父。”
刑队长盯了一眼陈悠一副“认罪态度良好”的乖巧样——装出来的,但他并不揭穿,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房间里里外外目力所及之处又查探了一圈,抬手关闭了执法记录仪之后,给予肯定:“还行,警惕性没丢。”随即把视线停留在劳安迪的手套上——并非中性风格,一副标准的男式手套,手掌尺寸也不是陈悠的。
陈悠跟着师父的视线落处,也注意到了百密一疏的破绽。她明知会失败,但仍心存一线侥幸,试图转移目标:“师父,我……给您沏杯茶?”刚才开门之前,要是自己多回头再看一眼,或者劳安迪带了脑子,就好了。
邢队长的目光转到茶杯,又看了一眼陈悠:“得了,茶就不喝了。”说完,转身往房间门口走,似要离开,却在经过洗手间门前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陈悠绷紧了心弦:就知道瞒不过去。
刑队长盯住洗手间的门,足有五秒钟,一言不发,若有所思。陈悠呆若木鸡,紧张地观察着师父脸上的阴晴不定,大气不敢出。跟在后边的年轻警官一脸莫名其妙,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师姐,没看明白师徒二人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刑队长终于放松了神情,似乎隐隐含笑:“太刻意了吧?”
陈悠祭出师兄们每次闯了祸、留待师父收拾烂摊子时,常用的一套说辞:“师父英明神武高瞻远瞩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虽然是第一次经由她口说出,但也早已在心里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邢队长不等她说完,突然发问:“劳安迪吧?”
陈悠瞠目结舌:“现场证据……在哪儿?”推理出有人,正常——但怎么就“劳安迪”了?
邢队长不疑有他:“昨天晚上的娱乐新闻头条儿,‘影帝劳安迪手套惊现神秘挂饰’特写照片,‘萌萌哒’风格与影帝一贯衣品不符,据记者推测是一位女性亲密友人的杰作——你师娘一眼就看出来是你朋友圈晒过的那个,粉红少女玻璃心当时就碎一地。淘宝同款挂饰都超过一百页了。”
陈悠据实陈述:“师娘误会了,劳安迪只是我店里的普通客人,做挂饰的时候,他赶上了,随手拿的……”
邢队长不理会她的说辞,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说起来你师娘算是你和劳安迪的大媒了吧?你当年汉语拼音都认不全的时候,我带你去你师娘家,她抱着你认墙上的海报,就是劳安迪,我记得特清楚,劳安迪是她粉了一辈子的男神。”
单方面声明无效,陈悠自暴自弃地敲了敲洗手间的门:“能不能出来帮我解释清楚?”
等在里面的劳安迪立刻开了门,脱口而出:“师父,您真的误会了。”
“你别跟着乱叫师父!——这是刑侦大队……”陈悠心塞,算了,说那么明白你也记不住,“你得叫‘邢队长’。”
劳安迪很上道,立即谦卑恭谨地伸出手来做微笑握手状:“刑队长!失敬失敬,幸会。”
邢队长并未回握,只是将劳安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行了,出来跟我合个影吧,回头我好跟我那口子说,劳安迪素颜没我精神,对吧?”话里话外带着敌意——他生命里除了亲妈之外最重要的女人、最得意的徒弟,怎么全被眼前这个男人给蛊惑了呢?
劳安迪满脸堆笑:“当然了!艺人怎么比得上负重逆行的人民卫士?”吃醋的男人,他懂。
年轻警官几步跟上:“师父合影加我一个,我也粉劳安迪。”暗地里剑拔弩张的刑队长直想抬脚踹这个不成器的菜鸟——你也粉?瞎凑什么热闹?
劳安迪站在两位警官中间,陈悠举着手机,看了几遍取景框里的画面,觉得不行:“等一下,还是每两位、分开照吧——微笑表情明显一点儿,别太严肃,不然发到网上去,大家以为是社会法制版头条。”
合影过程中,林潇潇等人陆续出现。邢队长看了看“团伙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发现还少了一个重要的“主犯”:“就你们几个啊?李亦然不敢出来见我?”
陈悠再次瞠目结舌:“为什么李亦然应该在现场?”师父这是成精了!
邢队长觉得解释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智商:“不是最近哪个明星跟你撞脸?‘帅到惊动中央’,多部委几次联合行动没封杀住,全世界人民都认识了,直接废了国际信息安全的牌。小透明秒变高识别,闹得上层互撕好几个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