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会客厅的父子三人, 没人知道那天苏拉科究竟和亚修斯说了什么。
涅罗安只能感觉到, 他的向导从养父那里回来后, 变得更加沉默压抑。
就算涅罗安依旧住在亚修斯的大宅子里,涅罗安每天的活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干完。这样悠闲的日子,再加上哨兵有意寻觅向导身影, 他还是经常找不到人……
这样看来,原因似乎只有一个……向导在故意躲他。
离开了一次罗马城,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亚修斯回避他的这些日子, 涅罗安没有再对忙碌的贵族死缠烂打。
他从贵族鲜少见到的背影里看见了他化不开的抗拒。和以前不一样了, 曾经堪比牛皮糖的哨兵坚信他们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位银头发的美丽向导会成为他最完美的伴侣。
现在涅罗安没了这种无条件的自信。
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吗?得到向导当然是完全对自己有利,可是亚修斯呢?这位在这座城市里生长了二十多年,浑身都被从这座城市地底最深处伸长出来的藤蔓纠缠住的亚修斯,是最好的选择吗?
同一屋檐下却不能相见的光阴走过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 涅罗安看见了比亚修斯的凯旋式更加炫目的苏拉科的凯旋盛典。亚修斯和波利比关于黑船事件的官司也打得火热。这次年轻的贵族吸取了教训,没有亲自上阵。他委托了一名同样是平民出生的新秀。做出这决定时还被那些站在一种波利比们身边挺着肚子的元老们嘲笑。官司打到现今,这名原本寂寂无名的小律师, 现在恐怕已经成为整个波利比利益集团头顶一片散不去的阴影了吧。亚修斯看人的能力的确了得。
亚修斯和他养父这边势头凶猛, 波利比那边也不甘示弱。
那座史无前例的大浴场,原本是计划要建造八年的。可为了这次竞选,为了同亚修斯和苏拉科的赫赫光辉做抗争,他们调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彻夜不休的加快工程进度。短短三个月就打完地基, 在罗马城的中心腹地, 搭起了醒目耀眼的宏伟脚手架, 时时刻刻提醒着所有选民,他们家族的丰功伟绩。
白天的涅罗安总算是安安分分干了一天活,把两三个月都没有洗过扫的马都刷了遍。算一算,今天差不多是他信息素躁动的日子,从早连轴转不停忙到晚,不过也是想借繁重的体力活消耗点精力。
哨兵无穷无尽的精力怎么又可能被这样轻松消耗掉?
要压抑住对亚修斯的思念,这日子也真是难熬。唯一的好消息是,从上次黑船事件的临时标记之后,他和亚修斯以前每月都会来一次的信息素躁动周期被延长了。三个月来他们都相安无事。
就在今天早上,涅罗安起床时才觉得有些不妙。
可也不是太难受,就是……想念他的向导。
就算是看看也好……
涅罗安恹恹地洗完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奴隶用的浴室出来,经过亚修斯那间装修金碧辉煌的大浴室时,正好遇到同样洗完澡的亚修斯穿着身华衣,面色匆匆往自己卧室走。
他垂头凝目思考,大概是那些让人头痛的官司和选举的繁琐事情充斥满了他的头脑,让他无暇再顾忌其他。
同向导擦肩相错,涅罗安蠢蠢欲动的哨兵信息素这些彻底变成了脱缰的野马,挣脱了他的束缚,疯也似的都奔到了亚修斯身上。
好长时间没爬墙的涅罗安,终于没忍住摸进了亚修斯的卧室。
正好是晚饭的时间,亚修斯卧室里漂亮的大理石圆桌上也就摆了几道简单餐食。亚修斯顾不上吃,埋头翻阅桌面上成堆的羊皮纸。有张羊皮纸还盖在冒着热气的汤碗上,沾湿了角落。
哎哎!又是这样!!黑船事件之后,这家伙就不知道休息了吗?!
涅罗安心中焦火灼生,刷得又点燃了他不安分的信息素。
偷跑进来的哨兵怒目踏着沉重步伐,不由分说上前扫掉向导满桌的文献。
沉浸在思考里的亚修斯吓了一跳,抬头才发现涅罗安进来了!
向导露出惊惶表情,让涅罗安更加怒火中烧。
天知道这家伙是多久没睡了?!他偷跑进来的动静那么大,他竟然没有察觉?!疲倦是会让人丧失警觉性,曾经那个风吹草动都了然于心的向导,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亚修斯不敢见涅罗安。
“你……”亚修斯想赶人,话音在喉头滚了又滚,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心里并不想涅罗安走。三个月来……三个月来坐卧难安的不仅仅只有哨兵。
“做下,吃饭。”涅罗安的理智被波动的信息素和灼心的怒火冲击。他现在只想让向导老实吃饭睡觉。冷眼肃穆的语气里没有怜惜,只有生硬的命令。
亚修斯已经没有精力同涅罗安抗衡。只能垂下眼帘,顺从的按照哨兵的命令,做下吃饭。
这饭本不应该吃的。就在等会儿,他还有场晚宴,他必须要去。介时一定会送上丰盛的食物,如果不吃就是对主人的亵渎。现在吃那么多,不过是增加等下催吐的压力。
但是涅罗安让他吃……算了……就吃吧。哨兵今天的状态不对,亚修斯不想再因此激怒他。
哨兵目光阴沉沉的,鹰隼似得紧盯着亚修斯把桌上所有的食物吃干净,才卸下可怕的压迫。他也不想这样,可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让他倔强的向导照顾下自己呢?那天中午,去他养父宅邸上的时候,亚修斯究竟听到了什么!为什么从这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伴随着念头乱飞的是涅罗安越发不稳定的信息素波动。为了压下心里的烦躁,涅罗安伸手将沉默放下碗筷的向导揽进怀里。
亚修斯惊得丢了手里的食具,向后跃出好几步。不安地抿唇凝视涅罗安。
涅罗安扑空了……
失望让他的手僵持在原地,各种情绪带着滚烫的热血往头脑上冲涌,又一次灼烧他残存的理智:“为什么?”
哨兵沙哑嗓音问道。
至少让他知道这么长时间的冷处理到底是为什么?他不怕面对问题和困难,他们可以一起面对。但这样的沉默到底是为什么。他的向导啊!还要一个人担着压力走多久!!!明知道亚修斯心里有事,却帮不上任何忙的无力感让涅罗安只想狂吼。他们为什么可以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却被困在这方寸屋檐之下动弹不得?
“不可以……今天晚上不可以。”
亚修斯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油灯照不到的昏暗处将他愈发单薄的声影湮灭。向导察觉到哨兵的暴.躁,算一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但今天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涅罗安猜到什么。发寒的冷笑爬上他的眼角眉梢。暴力因子有时候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一旦丧失理智的约束,就分不清到底是爱还是残害。涅罗安进来时满心还都是对亚修斯的担心,走到现在,就只剩下解释不清的狂怒。愤怒的底色到底是爱,还是纠缠着他基因的哨兵破坏因子,就连涅罗安自己都理不清。
向导感觉到危险。他颤抖退后一步。
今天真的不可以……他太累了。向导的理智让亚修斯就算是透支身体工作,也都保持了对身体的细微觉察。他知道这段日子日我放任的忙碌已经走到极限边缘……现在……现在他经不起涅罗安的折腾。
“什么不可以?”哨兵的半边脸庞隐没在没有光亮的角落,光明与黑暗的对比让他俊朗的面容表现出了少有的狰狞。不知觉中,房间里已经充斥了他埋着暴风雨的安静压力和信息素。他在压迫向导回答他的问题。
亚修斯咬牙。他忽然明白,三个月的折磨,涅罗安也到了他的边缘。
三个月对于他的疏离隐忍回避的哨兵,同样饱受煎熬。
这不是亚修斯想的……只是他……只是他真的找不到答案。对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无能为力,这样的感觉太痛苦,让他只想逃避……
是他的逃避伤害到了涅罗安吗……?
罢了……油灯晃动阴影里的亚修斯凄然微笑,再开口,每个字都精准踩在涅罗安的爆炸点上:“今天不可以,我等下还有个宴会。我刚刚洗过澡,你会弄脏我衣服的。”
哨兵头脑中最后一根弦断了。
没有怒吼没有质问没有任何征兆,哨兵从他的座位上消失。再出现他就已经把向导重重摔在宅邸里华丽的羊绒大床上。职责就是破坏的哨兵不需要理由也不虚要废话,抓住亚修斯精心为了宴会专门挑选的华衣撕扯。里里外外叠了束层的镶嵌紫金包边的拖伽就在他的手心里化作一堆没用的碎布。向导那细腻的白玉色比最顶尖的大理石还要漂亮,回应着澄黄色油灯闪闪烁烁的光泽。
沉如黑暗的哨兵从来不欣赏任何东西。吊诡的念想排斥着光明和爱。在向导纵容的目光里,毫不犹豫嵌.入。新鲜炽热的血液溅地到处都是,可他一点都不节约。毁灭的快意放他更乐意见到这些宝贵温热的东西淌到枕头床垫上,将他们染成血红色一片。指甲也变成锋利的到,每经过的地方都会被拉出细长的血口,在下面的床垫就会被重新染色。接着向导自愈能力会让他愈合,然后哨兵再开,反反复复毫无顾忌。被毁灭套牢的哨兵连逻辑都是破坏。他一心一意觉得,如果把这漂亮的艺术品折.磨到没办法在起.床,会不会就能让他好好休息,就能让他放弃那该死的宴会?!
疲倦只会让向导麻木躯.体,但不会让他们麻木精神。压力之下的向导往往越敏感。涅罗安留下的每一处伤痕都被在亚修斯的意识里被放大。疼痛也跟着百倍方法。亚修斯早知道要面临这一切。是他亲手挑起的这一切。他不后悔。他将自己完全向涅罗安舒展。承受他给予的一切。只要是他的喜欢的,都无怨无悔。
偌大的卧室被凄靡危险的甜腥味道填满,亚修斯隐忍的低低喘息中,涅罗安暴.戾的动作慢慢缓停。安宁的向导信息素洒满了他们呼吸的空气。情绪大起大落的涅罗安迷迷糊糊箍着亚修斯陷入了一段不由自主地小憩。
亚修斯更加没法入睡,刚才抵抗痛楚反倒让他的精神更加清醒亢奋。如今涅罗安留下的痕迹余波由在,他同拥抱着涅罗安埋首在他胸前的深栗色脑袋努力平息。他低头就能看见哨兵安稳的睡颜,这同样让他安心。在这一刻,他们没有矛盾,在这一刻,他们是互相拥抱着的。他的哨兵没事。刚才的狰狞都过去了。他的哨兵没事。
涅罗安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梦见他把自己心爱的向导弄得遍体鳞伤。
这个梦境让涅罗安惊得从梦中做起,满身冷汗。
睁眼看到的房间不是自己简陋的毛胚水泥房,雕梁画栋,到处都诉说着精致。空气中弥漫着让他不安的甜腥味。
涅罗安心徒然往下掉,他有不好的预感。这预感让他梗住脖子不敢往下看。
身边的亚修斯叹息一声。
涅罗安分明听见这叹息里带着笑意。随后是迟钝缓慢的窸窣响声。
向导要走!涅罗安终于不舍低头。
然后五雷轰顶。
本应该是白色的羊绒床垫现在都成了降红颜色。亚修斯今年从满床的碎步上起身,润着光泽的白玉色上都是的深深浅浅血痂。还有粉红色的痕迹藏在血痂下面,应该是在向导自愈能力下已经愈合的伤口。
亚修斯的脸色苍白地可怕,看不见一点血色。除了眼神依旧沉静如山,孱弱身形犹似张被风一吹就破的透明白纸。
他摇摇晃晃从床上起来。站起来时忽然阵晕眩,刚才那阵折腾还是消耗他太多精力和心血。一口气喘不上来,又跌坐回了床上。
涅罗安俯上前扶住亚修斯:“你想做什么?”
差不多的问题,被向导安抚的哨兵没有了刚才的狂冷,眼神和语气都呆呆的,面对孱弱的向导慌忙无措。
“我还是要去参加宴会。”亚修斯由涅罗安扶着坐在床上喘了会儿叹气,为了不让哨兵再次爆炸,他特意加了一连串解释的尾巴,“这次很重要。如果我不去,之前一段日子就白忙了。我接下去更没有时间休息。”
他顿了会儿,抬头。他的哨兵眼里都是内疚和担忧。
亚修斯本来想着在没有找到最好的方法之前避免和涅罗安见面,保护他的安全……可现在这样的情况,他怎么又忍得住呢?亚修斯好想在哨兵内疚的眼上落下个吻,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现在不是对的时间。
只能坚定的望进哨兵的内疚和担心里,认真地对他做出誓言:“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就如黑船之上,那个强大有力地向导。
涅罗安无声。
被包围在刺目暗红里的他大脑空白。
他目送亚修斯咬牙蹒跚来到衣柜前,换上深色的衬衣遮挡满身伤痕,又匆匆取了件拖伽出门。
拖伽没办法自己穿。房间里的血腥气太重,他不能让奴隶进来,只能自己出去找人替他穿。
向导单薄的背影被厚重的木门完全遮挡,涅罗安依旧坐在大床中央魂无归处,他到底……做了什么?
涅罗安还是没等到亚修斯的答案。
第二天中午,他只等到亚力克拿着一纸调书过来问他。
他被亚修斯送给了波利比家族,让他协助去帮忙建造浴池。
那时候涅罗安正在吃饭,亚力克话还没说完,刚叉起来的那块肉掉就到地上。
是他听错了吗?亚修斯把他送给波利比家族了?还要帮忙建浴池?!
难道他和波利比不是敌人关系吗?
亚力克摇摇头,他又一字不差地把那张调书念了遍。事情和涅罗安听到的一模一样,他没听错。
不过涅罗安已经是自由人,对于这张调书,他有选择接受或是不接受的权利。
“你就接受了吧。”亚力克艰难地舔了舔嘴唇。这些日子亚修斯这么拼命,作为主人贴身的仆从,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不仅没有亚修斯那么强悍的身体素质,还要连日担忧自己主人的健康。他比亚修斯更快到了崩溃边缘。
现在他完全没力气和涅罗安不对付,写满疲倦的黑眼睛里只剩下祈求。
“你也别怪主人,是阿瑞德大人亲自来求的。阿瑞德大人就是波利比家族的人。这段日子为了建造浴室,他们家族把所有懂得建筑的人都用到这上面了,包括他和他的妻子雅各布。好像是工程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解决不了,才来求主人把你要过去的。”
亚力克顿了下,声音又软了好几分。
“你就答应了吧,先和主人分开一断日子,他的心病说不定就好了。”
涅罗安不置可否的沉默。他接过调书重新反复读了几遍,沙哑嗓音开口:“雇佣时间是……五年?”
亚力克安慰:“可能不需要这么长。你是去做技术支援的……不一定真的要五年。”
亚修斯签署同意书的时候,亚力克也在场。就连迟钝的他也能感觉到,主人在写下五年的时候那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哀。他不知道涅罗安和自己主人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主人这么不愿意放涅罗安走,那他自然希望主人开心,可目前的问题……涅罗安离开一段时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涅罗安锋利的五官被太长的刘海投下的阴翳遮挡。
亚力克这才发现,涅罗安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理发了。
“笔呢?”男人忽然开口。
亚力克赶忙去翻口袋。一向以细心著称的贴身仆人竟然没带笔。
涅罗安没抬头,用拇指指甲戳破了食指,随手捡起地上一根羽毛,就着鲜血签了他的名字。作为自由人的他同意这份调书。
亚修斯所想的……他全部都如愿。
涅罗安的行李很少,都不怎么用收拾。
他离开亚修斯宅邸的那天阳光很好,火辣辣地灼烤在人身上。
昔日的角斗士冠军容色冷峻的站立在骄阳下,短衣短裤,古铜色的肌肤包裹的是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根根分明。就算在最近沉积了这么就,依旧引来路过的人群惊叫连连。
涅罗安在连篇的惊呼声中漠然转身。那瞬间,他看见走廊尽出头处,阴影中的亚修斯遥遥望着他。背后是漆黑黑的门洞,穿着白色拖伽的亚修斯仿若缥缈游魂。
涅罗安转身的步子停了一顿,他们之间的感应还没断,哨兵只留下三个字:“为什么?”临走之前,他还是想要个答案。
答案不是现在。
亚修斯目送涅罗安离去,只能回道:“给我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