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就可以看出, 这是一辆被精心保养的战车：绿色的迷彩布满了车身, 不管是炮管还是车轮, 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黝黑的车轴还有保养的痕迹，履带上面没有一点儿泥土。

李乐乐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自己在别人都休息的时候, 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细致地一点点擦去战车上面的泥土，又是怎样在别人娱乐的时候, 独自躲在战车之中，一个图一个图地背诵。

那些画面现在都如同长了嘴一样, 对着李乐乐露出嘲讽的讥笑：看看，自己异想天开，现在被打回原形了吧？

李乐乐的眼里, 终于浮现出了泪花, 他抬起手，试图把那些讥讽的画面挥去。可是画面那么多，时间那么久, 他挥不去。

李乐乐没有理会装备库里别人的目光，自己独自踏进了战车，坐在了车厢之内。

入伍九年, 选取士官六年。就是在李乐乐选取士官的第三年, 他听说了那个消息, 成为了他一定要把线路图背出来的动力。

他不怕承认, 自己想提干。他想成为与那位不知名的战友一样的幸运儿, 把肩头的军衔，换成金色的星星，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几道黄色的杠杠。

原因很简单，在他那位于大山深处的家乡，当兵的人不少，却还没有一个是军官。他想成为第一个肩膀扛着金星回家探亲的人。

另一个想法就是，他想让家属随军，让他的爱人走出那座大山。大山里的生活太苦了。就算是他每月按时把自己的工资给爱人，可无论是买东西还是就医，并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何况他的那些钱，还不足以让他的爱人无视城乡的差别。

而军械研究所所在的城市是二线城市，相对于他的家乡与支队驻地，生活条件好得多，以后孩子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而他的父母，自然也会随同他的爱人一起搬出大山，过上那种早起买买菜，没事的时候去公园溜个弯的养老生活。

就为了这个，他与爱人到现在没敢要小孩，怕将来孩子太小，一旦随军的话他们没有精力兼顾——以李乐乐的进度来看，那个美好的愿望，真的离他们很近很近。

可是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

当初自己是怎么一下子就下定决心去背线路图的呢？李乐乐已经记不清楚了。可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得知这种可能之后心里的喜悦。

是的，没有人答应过他，他把线路图背出之后，就会直接将他也调到军械研究所工作，就能给他直接提干。可是有希望与没希望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这几年他与爱人一起，为自己将来的生活勾勒出了多少美丽的前景。

现在这前景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与爱人说起，也不知道爱人会不会如他这样失望，或者比他更失望？

一寸寸抚摸着战车里面的部件，李乐乐脑海里能下意识地想到，这块钢板下面，有哪几条线路，各自又联接了哪一条，在战车行进或是射击之中，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李乐乐苦笑了一下，换了新的战车，谁还会记得旧战车如何运转呢？他如果与战车一样退役了，不出几年就没有人会记得他的存在是一样。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装备何尝不和战士一样，服务于部队，又因不能满足部队的要求而被淘汰。

可是他不想被部队淘汰。当初他听到那个消息之后，还有一个反应就是，要是他把线路图背下来，他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在部队服役下去。

现在八八式已经要被淘汰了。

李乐乐摇了摇头，不管是战车还是自己，使命就是服务于部队。淘汰是将来的事儿，哪怕这将来近在眼前。现在还是自己和八八式还没有被淘汰，还是为部队发光发热的时候，那就尽量发最大的光、燃最强的热！

李乐乐站起身，下战车去找水桶，发现中队长、指导员、王跃、冷静都站在车下看着自己。他向他们笑了一下：“我洗一下车。”

车身很光洁，大家都看出了战车已经不需要清洗。可是随着李乐乐一起，他们每人拿起了水桶，一桶、一桶把水浇到车身上。

随着哗啦地一桶水浇下，有一滴溅到了李乐乐的脸上，他抬袖子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那水象是长了根，总也擦不干净。

冷静扭过头，更加用力地把水泼泄到战车之上，这将要参加总队大比武的战车，现在让人又爱又恨。

在他们泼过水的地方，张崇田与葛路两个拿着抹布，一点点地擦拭着。往往前头他们刚擦完，后头又让李乐乐或是冷静不经意地泼上了水。

“李乐乐，可以了吧？”王跃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个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不就是换辆车吗？说不定只是升级换代，就值得天塌下来似的？”

李乐乐啪地一声摔掉自己手里的水桶：“天没塌下来！”

接着这个一向少言的战士，向着整个装备库大吼了一声：“天没塌下来！！！”

刚听到消息，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的李万亭，一路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想看看自己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他来到装备库门口的时候，正听到了李乐乐的那一声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