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夏佐十九岁,来到格纳家里已经四年了。
他感觉格纳有些奇怪,是在半个月以前。那天晚上他察觉到格纳脸色特别差,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铁青。湛蓝色的眼睛变得灰暗,有个几瞬间甚至失了聚焦,仿佛立马就要晕倒过去了。
夏佐问他怎么了,对方只是摆了摆手,说:
“没事,最近有点累了。你今天也幸苦了,早点休息。”
然而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夏佐很明显看见他身子一软,扶着了墙才站住了。
“先……”果然是有事!夏佐刚想过去说他,却停在了原地。
即便有事,他也不会说的吧。
他从不让自己分担他的任何事情。
何况,他也有足够的信心能处理好吧。他的事,自己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夏佐这么想着,看见格纳进了房门,也转身回了房。
他躺在床上,望着映上夜光的天花板发呆。
自己对于先生来说派不上用场,可先生对于自己来说呢?……
从一开始成为徒弟时候对他的万分戒备,到如今能在他面前自在从容,甚至不知不觉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依赖的人……这些原本他不允许自己有的感情,就这么无法控制地越积越多了。
……虽然很多时候他真的很严格。
是因为他原本就有让人信任的力量吗?又或者他就是一个对任何人都如此善意的人,所以任何人都会不禁对他放松戒备,在他的温柔之中交出自己的一切。
这么一想,他还真是个危险的人啊。因为即便如此,自己——不,任何人其实都对他一无所知。
一个不交出自己便能捕猎到别人的人。
……
什么时候,自己也曾靠近过他呢。
其实先生的举止无论理论上有多么平易近人,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不容越界的距离感。而自己也不是那种会主动促进任何关系的人。所以——他这才发现,所有能够靠近对方的时候,其实都是对方的有意而为之。
那他最允许自己靠近他的,是什么时候呢。
夏佐闭上眼睛,这些年的回忆便零零星星地洒落下来。这些年来,先生一直有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唯一会有变化的,就是自己显露出“不安”的时候。
他初来乍到,满腹戒备小心翼翼的时候;他对于自己失去信心,颓然苦闷的时候;他被噩梦侵扰,无法入眠的时候……
先生似乎才愿意稍微放下一直保持的距离,与他靠近。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在黑暗里那双眼睛如同黑夜中最靠近天边的那片海,最柔美也最无法触碰。
他被噩梦吓得惊叫起来。那是他还在流浪时候被恶人欺负的事情。他梦见那恶人变成魔鬼,眼睛变得嫣红,满嘴獠牙,嘶吼着要侵占他的身体。身体仿佛马上就要在剧痛当中被撕扯开来。
“怎么了?夏佐?”门被推开,传来格钠的声音,他猛然抽的一口凉气嘎然而止,心想居然大惊小怪得了先生,下意识便缩进了被子里,说到:“没事,我没事……”
可对方却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一半的意识残留在被碾碎的梦境中,另一半意识粘稠又模糊,隐约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随后,又听见椅子被拉过的声音,格纳在床边坐下了。
对方靠近了半醒半梦,毫无戒备的自己。他却任由自己的意识沉陷下去。
仿佛即便在他手上死去,也能被允许。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在黑暗里那双眼睛如同黑夜中最靠近天边的那片海,最柔美也最无法触碰。
这句话如同在模糊的意识上方飘洒下来,未能落下便飘散开去了。
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身上,试探般慢慢地拍着他的背。一股温和柔软的睡意逐渐在他体内荡漾开来,身体逐渐沉下去,不知落到何处。
在黑暗里那双眼睛如同黑夜中最靠近天边的那片海,最柔美也最无法触碰。
他在梦里看见了。
然而第二天醒来,一切便消失了。房间空无一人,只有被风吹起的窗帘在摆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切像是一场梦。他走出客厅,便又看到自己的师傅换好了整洁的装束,坐在桌子旁平静饮着茶,见他出门,朝他露出再惯常不过的笑容,温文有礼地向他问好。
然后,一切又如往日。
“醒了?别忘了今天午饭也是你的。”
让人忘记他曾靠近过,让人怀疑自己从未靠近过他,一切温柔与他的礼节并无一二。
一切在他这里永远找不到答案。
想着想着,夏佐便觉得自己思绪无比清醒,实在是无法入眠。
于是他下床,走到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