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神色一正,大家都静了,这笑声很轻,轻如薄纱拂面,又熟悉无比。这么轻的笑声,吓得所有人刚刚闹腾爬在脸上的红晕,“唰”的就下去了,一脸血色仿佛沉到了脚底。所有人艰难的抬头,艰难的转身,站成一排,好好的问了一句。
“周主儿好…”
声如蚊蝇,足足的蔫枣样。
俗话说得好——李内务在周主儿不一定在,周主儿在李内务肯定在。
周主儿笑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周主儿身后那个男子。他身着一身火狐罗纱,此刻袖口高挽,外边套了个量身定做的围裙。右边手里攥着长柄炒勺,却像是拿了一把放在火里烤了三天的铁烙。那男子一步步走近,见他长发高束,一脸刻毒样毫不遮掩的刺进众人眼中,皱起来的眉头疙瘩缝仿佛能挤断人的骨头。
堂堂十尺男儿,这么一身打扮见人,谁看了也不敢再笑一下。因为“李内务”的眼神,真的能吓死人。
“打烊了就没事做了?在这叽叽歪歪!”
“算了李献,别斥他们啊,他们说的…噗…”周不解出声相劝,不过这劝法,自己先憋不住笑了,能说服的了谁啊!众人心里道:完了完了,这下铁定凉了,周主儿笑一笑,李献眉毛跳…火上浇油呢吗这不是!
众人低着头,眼睛往上一瞄,果然李献的眉毛跳了,只好把脑袋放的更低,下巴都快戳到胸口了。
“申时关店,酉时用饭,不去收拾,在这说些不该说的,我看你们今儿的饭不用吃了!”
天杀的!昨日不闹,前日不闹,偏偏今天李内务来改善伙食闹,这事儿赶的!
当初好多人去求周主儿,让李献做一次春季的甜羹,这李内务一直推脱,周主儿却私下跟李献说:“都是长身体的年纪,没有营养不行。加上春季天干,做些甜羹药膳给他们吃,省的害病。”李献这才答应,好不容易能吃上了,这下砸在自己手里了。
李献站在那,身前温度仿佛都比别处高出三个度,怕是火气盘旋上头,预要冲破天灵盖了吧…
刚刚数银杏闹的最欢,眼下只好站出来认错:“李内务,要罚您罚我一个吧,是我带头的!您罚我什么都好,他们念叨您这顿饭念叨好久了,错我都包了!”
李献一转炒勺,拧眉道:“焦灰了,没得吃。”
木荷也站出来,道:“李内务,我也有责任,您也罚我吧,别罚他们,盼这顿饭不容易,不吃也浪费银子不是?”
李献道:“银子银子……木荷你满脑子银子!用火气炒的,没熟。”
周不解看着店里的大宝和眼前一堆小宝,瞧见李献这话说的跟个受气婆娘似的,芍药也有要站出来认错的趋势,他赶紧正正神色打圆场,道:“行了行了李献,别置气了。你们快去用饭吧,还要等饭菜凉了让李内务给你们热吗?”
众人一听,没敢动,看了一眼李内务,见他一扭头,一叉腰,骂道:“小兔崽子…”眼里降了三分火气,多了三分无奈。所有人便一窝蜂似的冲去膳厅,春兰还没出门,一摸头发,察觉自己的簪子掉了,又折回来找,周不解叫住了她,春兰就拾起簪子,起身跑了过去。
“周主儿。”
周不解点头先应,寻了手边拐杖拄着,道:“听你说了那蓝衣少年,明天若是还来的,你便与他说‘去沁园就来找我’,把他支会上来便可。”
春兰听的诧异,沁园封闭起来的原因有它,那花花草草有些带毒,所以寻常人家不得近。再者,这少年样貌着实不凡,今日碰了,明显是有些身手在的,背景是否干净,还要两说。
真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得保护周主儿,倘若打不过,倒是还有李内务在…春兰也想不出太多别的东西,要说背景是否干净,他们这馥香堂所有的花女伙计,又有几个背景干净,手上不沾鲜血的?
春兰叹了口气,虽知道周主儿下令肯定有应对的办法,但她还是放心不下,遂叮嘱了一些。
“主儿,那少年古怪的紧,何事不能去找李内务,偏偏要去找您?春兰多嘴,但这话是要说的,如今上川宗抓人都抓到秀城了,保不齐哪天就是咱们。奴婢不想置您于危险中,这是失职啊。”
周不解笑着摆了摆手,倒是一脸风轻云淡。看了看身旁眉宇已经舒展开的李献。李献此时正解围裙,解完叠好,拿在手里,并未离开,但对这些事也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无妨,你照我说的做便是,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信我这个周主儿吗?”
春兰自然是信的,但这次对手不同,不是以往的江湖人。百姓与修士,那就是凡人与神仙的差距,差不了那么多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那馥香堂…会消失吗,他们的家会消失吗?周主儿真的能扭转局面吗?
春兰想着,拿在手里的簪子都忘了插回发髻上去,周不解从春兰的手里拿过簪子,轻轻的帮她把簪子插回原处。
这一别簪,恍如隔世。
她似乎又见到那个在垃圾堆里,找着别人吃剩的残羹冷饭,瘦骨肉渣的孩子。另一个女童也几乎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她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明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与丫鬟,可无人能对他们伸出援手,反而像躲瘟疫一般的躲着他们。
小姐体弱,吃不得那些脏东西,丫鬟就沿街讨饭,拾人家吐了的果皮,烂菜叶子,瘦弱娇小的身体还要背着一个同龄孩子。这种日子过的她们要绝望了,丫鬟当了自己的绣鞋,所有金银首饰,赤着脚跑在街上,只求郎中可以开一幅退烧的药。
药渣也不能扔,都包起来,最起码是干净的,可以给小姐充饥。但小姐还是快死了,她就背着小姐去求医,最终自己也饿晕在路上,再也跑不动了。压在背上的小姐是那么沉重,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却听熟悉又微弱的声音道:“悦儿,弃了我吧…太饿了,就吃我的肉…”
她哭着,想喊却没有力气,街上那么冷,偶尔路过的人就算看见了也很快别过头去。冬雪天气,赤着脚跑断了自己一根脚趾都不知道,她冻的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因为所有的衣服都裹在了小姐身上,自己只着了中衣。
太累了,太困了,眼睛正要合上,自己一只手就被人拽了起来,然后眼前一片火红,整个人掉到一个温暖的怀里。
好闻的气味薰的人想长眠不醒,没想到死前竟然是这种感觉,还不错。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这么多天的苦与痛,都随着自己垂下去的手扔在了空气里,从此不为人知,也无人过问。
可再次睁眼的时候,自己竟睡在柔软干净的榻上,小姐睡在自己旁边未醒,一切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可自己身上处理过的伤口在提醒她这些事是真的,是发生过的。
她赶紧去摸小姐的额头,烧退了,呼吸均匀,也不那么微弱了,总算舒了一口气。挪身要下床的时候,耳边响起一声特别温柔的叮嘱,像初雪融化,落在人心尖上的声音。
“你可别乱动,脚趾断了,刚给你接上的,我求了那人老半天,他才肯医你。你再乱动,他决计不管了。”
眼前说话的人面遮罗纱,春水般的眸子里,温柔仿佛溢了出来。他坐在那,手里拿着个锦盒,锦盒精致漂亮,丫鬟却还是被那双白如凝光的手吸引了所有注意力。他在盒子里挑挑拣拣的,时而看看她,时而看看小姐。终于拿出了两把银簪,款式相同,但簪花不同,做工均精美上乘,自带奇香。
那男人拄了拐杖,站起身子,手里拿着银簪,一步一步挪到床前,把那朵嵌着绿色三瓣花的簪子,轻轻推进她已经乱成鸟窝的头发里,然后把另一个嵌着粉白花朵的银簪也递给了她。
“日后你自称春兰,她叫芍药。”